沈润的声音传来的那一刻,胡珊兰觉着鼻尖猛然酸涩,眼泪就下来了。 “沈二哥。” 她开门,沈润听她有哭声,立刻道: “怎么了?” “没,没事。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但转念想,她久不回去,长宁镇这种状况只怕也瞒不住,必然是白姮告诉的。但沈润却道: “我一回昴城,就见到郑蔚给我留的信了,让我来接你。” 胡珊兰愣住,原来郑蔚在来的时候,就已经将一切铺排妥当。她回想他来的那夜,带着石灰和药,还有棉布。 “你见到他了么?” 沈润是个不愿意撒谎的人,尤其面对胡珊兰。他到底还是点了点头。胡珊兰立刻道: “他怎样了?” 他避着人,那天又是那样的情形,叫她很不安心。 沈润沉默了片刻,还是道: “已有疫症了。” 胡珊兰慢慢屏住了呼吸,微弱的声音颤抖: “他在哪?” “福安客栈。” 是她来时住的那间客栈,胡珊兰下意识就朝那边去,沈润道: “他不会见你。” 胡珊兰顿住脚步,她其实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但下意识的,就想去看看。 “走吧,不能惊动旁人。” “他怎么办?” “他走不了。” 胡珊兰沉默着,沈润叹了口气: “哪怕没有染疫,他也走不了,从他以同知的身份踏进长宁镇的那一刻,他就不能离开了。除非疫症解除,除非……” 沈润停下,因为他意识到,如果真是疫症,那么郑蔚哪怕是死也不可能离开长宁镇了。 “走吧。” 胡珊兰还是没动,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胡珊兰,他以命换命把你换出去的,别叫他白做了这些。” 胡珊兰深吸了口气,回去与展婆子将东西收拾了,就随沈润在夜色里穿梭离开。 深夜的长宁镇上杳无人烟,他们走的要比想象中还要顺利,尤其胡珊兰住的地方,在镇子的最边缘。 沈润是挟着胡珊兰越过守军出去的,远远的停着马车,驾车的竟然是荣寿。马车连夜往昴城回,赶在清早城门开时进了城。 白姮早就知道了长宁镇的事,镇日忧心以泪洗面,满心自责。若非接了长宁镇的生意,若非她有心让胡珊兰出去疏散,都不会让胡珊兰陷在长宁镇里。 清早展婆子的叫门声让白姮愣怔了一下,跌跌撞撞跑出去,阿平开门,白姮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胡珊兰。 “山岚!” 白姮哭着上前,要抱住胡珊兰,胡珊兰却躲避开: “阿娘!让我清洗清洗!” 她怕在长宁镇带回来不干净的东西,白姮连连点头,让人烧了热水,胡珊兰与展婆子都用药粉泡的水洗了,那两身在长宁镇穿了将近一个月的衣裳也泡进了药粉水里。 见到白姮,胡珊兰的委屈顿时倾泻而出,但这些委屈里,有一大半都是因为郑蔚。 他生死未卜,还在长宁镇里。 母女哭了半晌,等总算平复下来,胡珊兰才将在长宁镇的事都一一告诉白姮,郑蔚的事自然也就说了。 白姮无言以对,若非有从前的事,哪个郎君为姑娘做到这一步,那都是要交心托付的。但可惜有了从前,郑蔚做十分,怕也只得一分。他哪怕拼命,在胡珊兰心里也是抗拒的,怀疑的。 沈润亦同。 胡珊兰已在之前的伤害里,失去了男女之间的感触和信任。她全不像这个年岁的姑娘,有着怀春的心思。她看待沈润的眼神,从来都是清澈和感激。 白姮毫不怀疑的想,如果沈润提出想与胡珊兰结亲的心思,只怕胡珊兰就会立刻躲开他。 她怕。 可那个把胡珊兰变成如今这幅模样的始作俑者,如今也在付出关乎性命的代价。 白姮看着胡珊兰呆怔怔的模样: “山岚,你是不是……” “不是。” 胡珊兰矢口否认,脑海中忽然浮现郑蔚那日与她说的话: “阿娘,他不值得被原谅。” 如果他死了,更加不能被原谅。 院门又被拍响,不多久,阿平领着阿瓜进来。阿瓜一见胡珊兰,眼眶就红了。他将一个小小的布包递上去。胡珊兰没接,阿瓜哽咽道: “姑娘,爷临走前交代我,若您回来了,他没回来,就叫我把这些东西交给您。” 看胡珊兰还是不接,阿瓜道: “是,是房契,还有钥匙。屋后的小库房的钥匙。陶知州得知京中下罪后,急着转移家中钱财,又怕被人发现,爷叫荣寿荣阳劫了马车,将那些贪墨鬻官得来的钱财掠来了不少。爷说……都留给姑娘。” 阿瓜说着哭了,跪下道: “还有,还有我的身契。” 他将阿瓜也交给胡珊兰了。 胡珊兰从背脊升腾起的寒意一直到四肢百骸,让她僵硬,让她震惊。 所以郑蔚在去长宁镇之前,是已将一切都已预料,甚至安排好了后事。 “爷说,长宁镇是时疫,如果他没出来,必是染了疫症,如他这般,是连尸首都回不来的,会一把火,与染疫的人一同烧了,再无痕迹。他求姑娘,求姑娘忘了他做的恶……” 胡珊兰耳边嗡嗡作响,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她冷笑: “呵,怎么可能?” 胡珊兰浑身发抖,心里的愤怒和糟乱搅的她无法安生。 沈润只停留了半日就又走了,但却不是去长宁镇。 在胡珊兰离开后,长宁镇又爆发了一次动乱。 城隍庙那儿死的人越来越多了,而住在中间那道街,应招给城隍庙这边做饭送饭的镇民感染的也越来越多了,哪怕捂的严实,撒了石灰,只是把饭送到城隍庙门口就走,但还是感染了。 这些人满怀怨恨,煽动城隍庙染疫的镇民,在这日夜里,防护疏漏的时候,往中间那道街冲去。他们咋开门,见人就往身上扑,还有些人直冲最南边的那道街。 郑蔚发热咳嗽,身上已经起了些许红疹,听见响动立刻捂好自己出来,但情形已经失控了。 把总领军持刀入镇,无论怎样驱赶,这些镇民悍不畏死,只往人身上扑,要扯下面巾!把总无奈之下,在混乱中依照郑蔚的手势杀了两个人,这些人才总算在惊恐之下停住了。 郑蔚咳嗽几声,声嘶力竭道: “也有人染疫数日不曾丧命,有郎中在,还有活命的可能!但若如此,只有死路一条!” “凭什么别人都好好儿的!我们就要死!” “难道这些人不是你们的亲眷邻里?就不盼着能安生活命?” “郑大人何必说这些话?你们这些做官当兵的,不是守在镇外,就是住在客栈,一个个把自己护的好好儿的……” 郑蔚一把掀开面巾,露出生了红疹的颈子,从兵卒手中夺过一支火把,让人清晰的瞧见。镇民顿时愕然惊住,郑蔚的眼神无比坚定: “要生,一起生。要死,我与你们一同死。”
第四十三章 长宁镇 场面静默, 许久之后,人群中生出了几许呜咽,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 最终变成了一股声浪极大的嚎啕。 染病和没染病的镇民们都长久的浸染在恐惧中, 他们害怕镇守的兵卒, 却更害怕这些兵卒的离开, 让他们成为被放弃的人。谁不想活?谁都怕死路一条。 “好了,大家都先回去吧。” 郑蔚咳嗽起来,方才还躁动□□的镇民, 这时候擦了眼泪期期艾艾道: “郑大人,您,您要保重。” 郑蔚若死了,就再不会有一个当官的进来了。那么没人知道镇里的情形, 没人与外头要药要粮,安置内里,他们只怕更别想活命了。 “我们都不会死的。” 郑蔚眼瞳晶亮, 让人看着越发心里安生。 当兵卒将人疏散,郑蔚重新将自己包裹起来, 远远的与把总道: “安排几个人守在镇东的水井,将三位先生请过去,查看水井。” 把总不解, 郑蔚只摆手: “你去吧,或许很快就有结果了。” 把总连夜安排。 几位郎中因是镇里最大的希望, 所以虽然一直住在中间这到街, 但饮食一概小心。两位游医得了消息立刻去水井, 镇上的年轻郎中到客栈来见郑蔚。 诊脉过后, 年轻郎中犯难的咂舌。 “怎么?” “症状像极了时疫, 可这脉看起来,就是古怪。依照时疫下的药物,对于病症的治疗效果并不好。” 郑蔚试探道: “若是药物呢?” 郎中不解,郑蔚又道: “若是有人投毒……” 郎中怔怔的,忽的站起来: “若真是如此,若真是如此……” 他激动的满脸涨的通红,也不知是气愤,还是因为寻找到了突破的契机。 “先生不妨从这个角度重新思考。” 郎中连连点头,话也顾不得再说,脚步凌乱而快速的离开了。 沈润走后,胡珊兰没了消息的来源,对于长宁镇的事情一概无知,人瞧着越来越平静,但自己却知道,心是越来越糟乱的。 她脑海中无数次回想郑蔚将她拽开的场景,以及沈润告诉他,郑蔚染疫无法离开长宁镇的话。 以命换命。 然后不可避免的,郑蔚为她抵挡陶知州的刀,在深夜守护倒下呕血的情形都一一浮现,然而最终也想到了寿宴那日,郑蔚倒在郑昶的刀下的场面。 固然是为着救她,但那日发生的事情,却是在他的推波助澜下。 胡珊兰直到现在,哪怕心头糟乱,却奇异的忽然可以冷静去回想那日的事情了。 郑蔚受伤后晏深带着那么多同窗来了,撞破郑昶对她不轨,撞破郑昶服食五石散。郑蔚最先的计划,应当是与晏深一同来的,但他提前了。他身受重伤,所以晏深来看他的时候,脸上是遮掩不住的气急败坏。 想到这里,胡珊兰的心越发的静了。 即便如此,但那又如何呢?毕竟整件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下,只除了郑昶的那把刀。一切都归咎于郑昶的恶念,可郑蔚对于人心的拿捏实在太过稳准,郑昶会做的每一件事,都在他的计算里。 他如果后悔的更早些,即便没有阻止她进后花园,但只要再早一些将她带走。或者郑瑾如同郑昶一样,没有那么细密的心机,郑蔚的那些心思谋划,她只怕就要永远的蒙在鼓里了。 那么如今她会在做什么? 他娶高门嫡妻,步步高升,而她心怀感念的给他做妾,一腔情真的对待他。 想到这儿,胡珊兰竟笑了一下,然而笑过之后一阵恶心,心越来越凉。 只有不时的提醒自己,才能让自己不再犯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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