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要记,但教训也永远不能忘。 胡珊兰离开的第九日,郑蔚将镇东的水井管控起来之后,城隍庙的镇民果然没有再恶化,中间那道街的人,也没有再染疫症。 由此郑蔚已经可以推断,这不是时疫,而是投毒。 把总拿着郑蔚的牙牌迅速前往昴城,那位芗城县令自始至终的逃避,让郑蔚也已经放弃了他。 霍知州看着郑蔚的信,忽就站起来了,心底不知是激动还是愤怒。他即刻安排人去召集郎中,依照郑蔚信中所说采买药物,以及粮食布匹。并立刻写了上书的折子。 从长宁镇出现疑似时疫遭遇封镇到如今,已过去将近两个月,时节也已从盛夏入秋。 霍知州见到郑蔚的时候,他病症尚算稳定,但却并不轻。 长宁镇百姓得知是有人投毒而非时疫时,亦是喜极而泣。被分隔的镇民四下奔走寻找亲眷,哪怕瞧着狼狈至极,也再不畏惧,抱头痛哭。 郑蔚也去了面巾,站在城隍庙外看着他们,清浅的笑。 这种时候,哭与笑竟能如此相洽的融合。 短暂的激越过后,便有人叫了声郑大人,朝郑蔚跪下了。于是接二连三,城隍庙外跪倒了一片百姓。郑蔚怔了怔,忙叫人都起来。 霍知州进镇之后,就瞧见了这一幕。 他笑容凝了凝,之后神色如常。郑蔚看到他来,见礼过后回禀此间事态,得知霍知州带来了长宁镇需要的药物和郎中,以及粮食布匹等物,他示意把总告知百姓,百姓又一叠声的感念霍知州,跪了一地。 霍知州看着郑蔚,心绪复杂。但他心里很清楚,这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郑蔚在此间的声望,只怕是谁也难敌了。 虽霍知州来了,但郑蔚也并没就离开,而是继续之前的调查。追根溯源之下,很快查到了几个可疑之人。眼见要有结果的时候,他却把事情留给霍知州了。 这份人情可不小,霍知州看着郑蔚留下的书册,心里明镜似的。 把总亲自驾车送郑蔚回昴城,听他在马车里咳嗽,把总不解: “郑大人,这档口该留着,查出到底是哪个狗贼下的毒才是,您都查到这地步了,怎么偏就这时候要走呢?何况您这身子,也该在镇上等等,好些了再走。” “镇上中毒的百姓很多,我留下,是与他们抢时机。等回了昴城,多少郎中不能瞧。” 把总感叹: “郑大人,您这心啊,真是……” 把总是粗人,想不出形容的话,终归就是好。但他不知道郑蔚早就归心似箭,迫切的想要看看胡珊兰。但镇民信任他,几次求他不要走,他也顺带把事情做到这样的地步,与新任知州把情分建起来,往后才能在泽安州立起来,才能更好的庇护胡珊兰。 到昴城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没人知道他会回来,他带着镇上郎中开的药方,先寻个了医馆买了药,才让把总把他送回家。 路过胡珊兰家的时候,他看着紧闭的大门,心里就觉着踏实。 阿瓜开门见是郑蔚,愣怔一下就抱着郑蔚大腿嚎哭起来。荣寿瞧着好笑,但笑着笑着眼底就有泪花。他接了药去,踢了阿瓜一脚: “还不给爷熬药去!” 郑蔚咳嗽,还有点发热。 也是巧了,那日去南边诊脉之前,郑蔚喝了给城隍庙做饭的人送来的水,水是从镇东水井打的,刚好出了那样的事,第二天他就开始发热气闷,紧接着出了红疹,还只当是染了疫症。 在长宁镇吃了几天药,那些症状已然减轻,红疹在慢慢褪去,只还有些咳嗽。 郑蔚今日睡的很早,在长宁镇这些日子一人统筹操持,确实是累坏了。 这一觉郑蔚直睡到第二天午后,起身后洗漱休整,就往州府去了。 霍知州如今在长宁镇主持大局,朱同知听说他回来了,立刻就去看他。见了他,比自己立功还要高兴。 “霍知州已经上了两道折子了,一道诉清长宁镇事宜,还一道是特特给你请功的。长宁镇的事你功不可没。” 但郑蔚更担心的还是陶知州的事,朱同知听他问了便道: “听说还在候审。” 郑蔚只担心有王家保着,陶知州还能保有一息,贼心不死伺机报复,胡珊兰总还是有危险的。他想了想,还是给晏深写了封信。 堆积的公务不少,郑蔚处置完,天色已经暗了,阿瓜再三催促,他掐算着时辰出来,经过浣花布庄的时候,就见已经上锁了,不禁蹙眉。 阿瓜偷笑: “爷,这些日子布庄关门都早。” 郑蔚睨他一眼,脚步很快往回走。 阿瓜笑的更欢,这是在追胡珊兰啊。 倒是快到巷子的时候,果然瞧见了胡珊兰的踪影,她慢慢走在前面,冬儿跟在后头。转进巷子的时候,他快步上前,冬儿听到脚步回头,见是他顿时惊诧,正要出声,郑蔚忙摇了摇头,冬儿就没做声。 他快步上前,绕过到她身前,才要张口,胡珊兰忽朝他猛地挥来一拳。 郑蔚一瞬错愕,就觉颈间猛然受到撞击,疼痛难忍一阵窒息,他觉着颈子都要断了,骤然便弯腰咳嗽,双手捂在颈子上。 郑蔚一行咳嗽一行急喘,如同被抛上岸的鱼,张大嘴挣扎。眼泪都出来了,但他忽然就笑了。 胡珊兰近来总是消沉,如今没了陶知州,昴城也算安全,所以白姮每日都会给她一些独处的时间,让她自己想心事。回去的路上亦然,终究还有冬儿的陪着。 胡珊兰想着心事,忽就觉着有人逼近,还是个身量高大的男人,下意识便使出了沈润教的法子。她是下足了力气,这会儿看着蹲在眼前喘不上气还咳嗽的人,就有些愣怔。 阿瓜急着要过去,却被冬儿拦住了。冬儿起先也惊呆了,但看郑蔚挨打,是觉着又可怜,还又解气。 郑蔚好半晌才算喘上气,这才站起来,但还是捂着脖子。疼倒是不疼了,但窒息的感觉还没消散。他笑了笑,声音沙哑: “胡珊兰。” 胡珊兰愕然的看着他,觉着做梦一样。 “你,你……” “不是时疫,是有人投毒,我查清了,所以回来了。” 胡珊兰有那么一刻是激动的,终究救了她的人没死,这是一件值得激动的事。郑蔚看她眼底闪动,但那份激越慢慢褪去,最终化作平静,甚至些许淡漠。 “大人平安回来,真好。” 胡珊兰笑了笑,然后推开一步,与他行了一礼。 “多谢大人,若没有大人……” “没有我,你也不会有事,毕竟并不是时疫。” 但胡珊兰却中肯道: “若没有大人,长宁镇只怕乱不可言,便不提镇民几次□□冲击,单是长久查不出真相,只怕谁都难以平安离开。” 郑蔚想说什么,胡珊兰又道: “大人这份大恩,我也不知要如何报答,或者大人想要什么尽管提,只要我能还报的,一定做到。” 郑蔚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我不需要你还报。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让你报恩。” 胡珊兰垂下眼: “我知道大人想要什么,但其实大人要的,之前就已经得到了。在陶知州作乱那夜,大人以身相救,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亏欠了。” 她顿了顿,郑蔚眼底有光,她又道: “过往已矣,我只当初见大人,大人值得让人敬仰尊重。瓜葛了断,我与大人,不过是曾经相识过的陌生人罢了。” 她眼底澄澈,带着疏离。但这些话却叫郑蔚听的心里越发的冷,越发的沉。 陌生人? 他说了他心里想听的话,她没有怨恨了,这叫他欢喜,可她的决断却是曾经相识过的陌生人罢了。 “不。” 他矢口拒绝,满心慌乱。 “胡珊兰,我不要做陌生人。” 胡珊兰有淡淡的无奈: “大人,我已经尽力了。毕竟我……无法再做到全心的信任了。没有信任,终究是连友人都做不到。” “胡珊兰!” 郑蔚急促的往前两步,胡珊兰却也快速的又退开两步。他们之间始终是那几步之遥,却仿佛鸿沟难以跨越。郑蔚看着他们之间那几步,血气上涌: “胡珊兰,你不是要报答我么?” “大人想要什么,尽管提。” 郑蔚攥着手,那些话直冲上脑,就在嘴边,可他却死死遏制自己。胡珊兰见他久不回话,便道: “或者大人什么时候想到了,再告诉我也不迟。” 她行了一个民见官的礼,与他错身而过,就要离开。郑蔚觉着她这一走,他们之间或许就是永诀了,想要留住她的强烈念头让他冲口而出: “我想到了!” 胡珊兰顿住脚步,郑蔚红着眼回头,看她背影: “你!我要你。”
第四十四章 阿瓜早被这番对话惊呆, 也诧异原本还不错的氛围如何就越来越剑拔弩张,但在郑蔚说出这些后,巷口顿时寂静。他艰难的咽了口, 拽着冬儿避开了。 冬儿狠狠瞪了阿瓜一眼, 但却顺从的跟他走了。 这个答案仿佛在胡珊兰的预料之中, 但又仿佛让她错愕。 “三书六礼, 明媒正娶,原配嫡妻。” 郑蔚的声音里已然有了哀求和隐隐的哽咽。胡珊兰的背影看起来还是那样从容,哪怕他提了如此让人惊诧且如此无力的要求, 她仍旧从容的仿若并不在意。 “行么?” 胡珊兰笑了一声: “大人既然提了,又有什么不行呢?” “你,你会不会怨我?” “大人高兴就好。毕竟欠了大人的深恩,总要报答。” 郑蔚闭上眼, 忍住了险些夺眶而出的眼泪。他几步上前,将胡珊兰紧紧抱在怀里。胡珊兰面无表情,没有反抗, 也没有迎合。这让郑蔚明白,他如此得到的她, 永远都会是这样。 “胡珊兰,你恨我,哪怕拿刀杀我, 但不要这样对我,好么?” 面对郑蔚卑微的哀求, 胡珊兰只淡淡道: “大人挨的刀子不少了。” 她不是心里没有波澜, 当初戛然而断的情分也并不如她想象的那样消散的干净。甚至她也远不如她当初离京时觉着的那样, 放的干净。 原来他身涉险境时她仍然会担心, 他平安归来时她仍然会心生欢喜。 可是…… 她很害怕。 曾经她以为的好不过是一场骗局, 那么如今的这些,又有多少是真实的?她远不如自己想的那样平和,她有怨气,也有恨。 她闭上眼,不去看郑蔚那张叫人心软的脸。 哪怕再贪婪,可郑蔚还是放开了她。 “胡珊兰,我们还会不会有那一天,两情相许,甘心情愿的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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