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只见一少年从天而降,他轻盈地从树枝上跳下来,坐到宁熙身后,将她环在怀里,然后双手攥住缰绳往后用力一拉。 马儿被缰绳拉得立了起来,最后停在原地。 “如果要杀我,麻烦给一刀痛快的。”宁熙被环住,想挣扎却动弹不得,只能抽噎着边流泪边冷硬地反抗。 怀里的少女在发抖,柔软得像是一团云。 仇野从身后递去一块丝帕,“是我。” 怀中的少女立刻就不抖了,反而浑身一僵,最后终于软软地瘫倒在他怀中。 这下换仇野浑身一僵了。 宁熙瘫在少年有些僵硬的身体上,接过他递来的丝帕,用力地将眼角泪擦干。 她此刻的心,前所未有地宁静。 马蹄声越靠越近,火把的光几乎要把整个林子点燃。 宁熙喃喃道:“仇野,原来不是每个江湖人都跟你一样说话算话的。” 嗅到少女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仇野喉珠上下滚了滚,感到有些不自在。他其实想说,宁熙,你靠得太近了,你不该靠这么近的,你太软了,就跟没骨头似的,能不能别靠这么近…… 可直到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攥着缰绳的手,越攥越紧。 胸毛大汉已经带着人马追了上来,等看清宁熙身后的少年时,不由轻蔑一笑,“哪里来的毛头小子,也敢在你爷爷跟前抢人?” 仇野不语,全当那胸毛大汉在放屁。 他将递给宁熙的丝帕叠了叠,最后蒙在宁熙眼睛上,在她后脑勺打上一个精巧的结。 “你为什么要蒙我眼睛?”宁熙倒是不害怕,只是好奇。 “不蒙眼睛,以后会做噩梦。”仇野说。 少年刚解释完,三尺长刀便应声出鞘。他双腿夹着马腹,一拉缰绳,马头便对准那胸毛大汉。 雁翎刀在温暖的火光下依旧泛着冷意,胸毛大汉骑的那匹马似也被这冰冷的气质所震撼,竟然胆怯地往后退了几步。 这可气煞了胸毛大汉,他大喝一声,“把老子的狼牙棒拿来!” 于是四个人一起抬着一根狼牙棒过来了。 这根狼牙棒长六尺,重五十斤,除去手握的铁棍部分外,圆头处尖刺遍布。无论是外形和重量,都和当年梁山好汉秦明所用的狼牙棒相差无几。 更惊人的是,这个胸毛大汉竟然一只手就把狼牙棒举了起来! 他单手举着狼牙棒在头顶旋转三圈,朝仇野的雁翎刀投去轻蔑的眼神,“就凭你那把破刀也敢跟老子的狼牙棒叫板?等着被砸成肉泥吧!” 仇野神色依旧平静,他似乎总是这样,冷冷清清,就算有人砍断他一条胳膊,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这种平静彻底激怒了胸毛大汉,他举着狼牙棒,策马朝那少年飞奔过去。 可是,他只飞奔了一段很小的距离就再也奔不动了。 他看见一道淡淡的刀光,比冬夜里白霜上的月光还要淡上几分。 然后便感到喉间一阵凉意,那阵凉只有一瞬,那一瞬过后,他就热了起来,喉咙间的热血像是瀑布一样倾斜而出。 月光照到哪里,哪里就会变冷。月光照在他的血液上,他的血也慢慢变冷了。 最后,他从马上坠下,后脑勺正好撞到他掉下去的那根狼牙棒上。 这一击使他猛然睁开眼,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也正在快速变冷。 临死之际,他看见马背上的少年依旧手握长刀,握着长刀的手苍白如霜,和凛冽的刀锋一样,都沾着猩红的血……
第17章 麻烦 (你觉得,很脏么?) 被蒙着眼,宁熙看不见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但她能感受到战况的惨烈。 她不会武功,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所以一直抱着马脖子,乖乖坐好。她不大喊大叫,甚至咬住嘴唇,不发出声音。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她嗅到一股热腥味,这种腥味让她恶心得想吐。 尽管战况惨烈,身下的马却一直很平稳,似乎是驾马的人有意让马的动作幅度减小,才不至于让她抱不住马脖子而摔下去。 火把的燃烧声、风啸声、刀剑相撞声、嘶喊声、马蹄声,响成一片。 可是她没听到身后少年的声音。 她知道少年一直都在,可少年总是一声不吭。就连这种时候,少年都沉默得像是深空泛着冷光的月亮。 杀手就是这样的,在杀人的时候,一定要忘记自己是个人,受伤了也不能喊疼,打碎了牙也得咽进肚子里。这样,你才足够冷,才足够像把能供人使用的刀。 仇野每次都会把自己想象成一把刀,而把杀的人当做水果或者蔬菜。 那时他七八岁,正是一个孩子想象力最丰富的时候。 又高又瘦的是甘蔗,又矮又胖的是雪梨,又高又胖的是西瓜——或者冬瓜也行,又矮又瘦的是樱桃。这些瓜果蔬菜汁水都很多。 等小时候的仇野终于成功洗脑自己砍的都是蔬菜水果时,就不再做噩梦了。 操刀的鬼本就是一把刀。 这把刀在拦腰砍断了四根甘蔗,捅穿了六个西瓜,削平了八个雪梨后,终于杀出重围,骑着骏马扬长而去。 月色渐淡,东方出现一道曙色。 宁熙听到周围再无厮杀,将蒙在眼上的丝绸布取下。 刀光剑影消失不见,根根火把燃烧殆尽,这里没有追击的山匪,她只看见葳蕤杂草中开出的朵朵野花。 凉风拂面,吹得她滚烫的脸颊渐渐褪去绯红。 身后的少年率先下马,朝她递来一只手——是左手。 宁熙朝少年的右手悄悄看去,少年的右手握过刀,所以苍白的皮肤上沾了道道血痕。 没握刀的左手倒是很干净。 少女的手纤细而柔软,手心冒出一层薄汗,因而显得炙热。 可少年的手却是冷的,宁熙摸到他虎口和食指处有一层薄薄的茧。 宁熙握住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马背上下来。她的脚刚落地,少年就把手收了回去,似乎一刻都不想再多握她的手。 宁熙抿着下唇,偷偷地在裙子上用力地将手心的薄汗擦去。她想,肯定是手心的汗让少年嫌弃了。 她的脸羞红着,以为自己擦得很小心,可是杀手的眼睛就像鹰一样,没有一点小动作能逃脱那双锐利的眼。 你觉得,很脏么? 长睫轻颤,仇野的手紧握成拳。那只触碰过少女的手心还残存着她的柔软,仇野觉得自己当时握的可能不是一只手,而是一团棉花。 仇野随手折下一根树枝,用力朝马屁股上一打,马儿便受惊似的朝一个方向跑远。 他扔下树枝,朝相反的方向走,回头看向宁熙,示意跟上。 宁熙看看马儿,虽有不解,但还是小步朝少年的方向跟过去,“你为什么要让那匹马独自跑走,我们骑马不是更快么?” “山寨里还有人在后面追,他们根据马跑过的痕迹找我们。” 宁熙喃喃自语:“原来是这样……” 一路无言。 日出时分,宁熙已经饿得筋疲力尽。 穿过那片树林,终于在一个小小的乡镇中找到一家客栈。 仇野说:“这里离上京很远,回去需要些时日。” 明明才刚跑出来…… 宁熙亮晶晶的眼神忽的一暗,“你要送我回去?” 仇野点点头,将菜谱递给宁熙,“自己点罢。” 菜谱上都是些家常小菜,自是没国公府的菜肴丰富。宁熙本来饿得想死,现在却难过得吃不下东西。倒不是因为这里的菜不好,而是少年不想要她跟着。 她不想回去。 把菜谱重新推给仇野,宁熙抿了抿下唇,小声问:“我能不能不回去?” “随你。” 宁熙眼睛一亮,“也就是说,我可以跟你一起?” “不能。”仇野已经点好菜了。 接着,他看向对面少女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按理来说,我已经按照承诺救过你一命,我们之间就再无瓜葛了,完全可以把你留在这里不管。你想回家,我可以送你,要跟着我,不行。” 少女眼里的光一点一点暗淡下去,她不想回家,也不想少年不管她。 是以,宁熙垂头丧气道:“那你送我回家吧。” 她撒谎了,她只是不想跟少年在这个陌生偏僻的地方分别而已。 在以后的路程中,她或许会找一个合适的地方,跟少年分道扬镳。 宁熙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之前抄书一天一夜不吃不喝都没这样饿过,她现在饿得简直能吞下一头牛。 那天她出门还是白日,等到那山寨已经落日了。照常理,马车跑一整个白天不至于让仇野说“离上京很远,需要些时日”,那也就证明,马车可能跑了好几天,等她到山寨时,刚好日落而已。 也就是说,她可能已经好几天没吃过饭了。 店小二边报菜名边上菜,“山药炒木耳一盘,香菇肉圆汤一盆,东坡肘子一盘,豆豉清蒸鱼一盘、白米饭一桶,白米粥一小碗,菜上齐了,客人慢用——” 有肉有菜,荤素搭配。三菜一汤,两个人吃刚好。 宁熙仔细听着店小二报的菜名,除了米粥和米饭,都是菜谱里最贵的。 东坡肘子瘦肉处炖得软烂,吸满汤汁,表皮红里透亮,只需看一眼便食欲大增。早在国公府时,母亲并不允许她吃这么油腻的东西,但现在她看着这块东坡肘子只想就着米饭一起饱腹。 她拿起筷子准备去戳那肘子,仇野却朝她推来一小碗白米粥。 “你饿得太久,先喝几口粥再吃,不然会腹痛。” 米粥用巴掌大小的搪瓷碗装着,温度不凉也不烫,一层薄薄的米油浮在粥面上,看上去似是一块热气腾腾的和田玉。 尽管宁熙现在饿得能吞下一头牛,但深受良好礼仪规驯的闺秀也只是用木勺舀着米粥小口小口地往嘴里送。 胃一下子就暖起来了,宁熙赞叹道:“这是什么米?想不到这么偏僻的客栈里竟然有这么好喝的米粥!” 仇野又替她盛了一肉圆碗汤放在一旁凉着,眼神淡淡瞥过那碗米粥,“可能是放了几年的陈米吧,你只是太饿了。” 正如他当时饿得实在太久,吃上一口又冷又硬的馒头便觉得是人间美味。 不远处站着的店小二幽幽提醒,“米只存了一年,没有几。” 仇野懒得争辩,没再说话。 宁熙喝着米粥,也没说话,点漆似的眸子在少年和店小二身上滴溜溜地转。 此刻,她心里冒出一个小小的疑问,大米存上几年再煮,会更好吃吗? 因几乎一宿未眠,吃饱喝足后,警惕心放松,宁熙有些困倦。 最后喝汤时,宁熙上下眼皮直打架,心里又想着不能给别人添麻烦,所以一直硬撑着。因为仇野看上去很精神,她觉得仇野应该不想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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