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个彩色的点变得越来越小时,宁熙发现自己的脖子已经扭得发酸了。 她连忙让青年停车,自己蹦蹦跳跳地下去看彩布条车上的小玩意儿。 “姑娘好眼光,这批是西域来的货。” 中年男人留着胡须,笑起来很和善,只是他肩上的那只黑猫看上去很清傲,绿色的眸中全是冷漠,这让宁熙不由想起一个人。 她盯着黑猫看了会儿,那黑猫似乎也不喜欢被人盯着看,神色竟然变得凶狠起来。 宁熙撇撇嘴,“我喜欢你才盯着你看的。” 黑猫歪了歪毛茸茸的小脑袋,似是不解。或许是因为少女的笑容太过明媚,黑猫的攻击性已不似方才那般强烈。 “我能摸摸它么?” 见少女黑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真诚,中年男人有些犹豫,“这个……我的猫怕生,性子很傲,你得看它愿不愿意。有时候我摸它都会被挠。” 宁熙大胆地把手伸过去,没想到黑猫竟然没躲。虽然脸上表情很臭,但还是任由少女轻轻地揉着头。 中年男人见状拧了拧眉,怪声怪气地自言自语,“这小畜生今儿个怎么还转性了?” 身后传来一阵马的嘶鸣,宁熙还在摸小猫,只听头顶传来那仙风道骨的中年男人的声音,“姑娘,你的目的地是这荒郊野岭?你的马车怎么跑了?” 宁熙猛然转身,只见马车已经开远,留下一路飞扬的尘土。 “糟了!”她抱头跺了跺脚,“我的包裹还在里面!” 她连忙赶上前去追,可是人怎么能跑得过马呢?没跑几步,就绝望地蹲下身,将脸埋在臂弯里生闷气,心想等今晚住进客栈,一定要拿小本子记下来。 中年男人叹道:“看来姑娘是涉世未深啊,就算下马车也要把贵重东西都带上才对。” 宁熙抬起头,少女眼眶红红的,将来龙去脉跟那中年男人细细说了一遍。 “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他是个好人啊,这才放心,放心……” 中年男人又叹道:“人心变幻莫测,哪来那么多好人。前一刻发誓不取不义之财,下一刻就能谋财害命,这不挺正常的事?少见多怪。” “原来这种事很正常么……”宁熙已经开始哽咽,如今身上没多少钱了,必须省着用,只好把东西放回小推车,“对不起,我不能买你的东西了。” 中年男人安慰道:“不买就不买嘛,我又不是强买强卖的人。” 他环顾四周然后说,“这里荒郊野岭,你留在这里也不安全,附近有个城镇,用不用我带你过去?诶,先说好哈,我只带你过去,你可别赖上我,我身边不养闲人。” -- 进城时已是下午,宁熙走了不远的路,此刻已经饿得头晕目眩,踩着珍珠软履的脚也酸痛无比。 看中年男人的样子,似也是饿得不轻,只有趴在他肩上睡觉的猫儿依旧悠闲。 “就此别过罢。”中年男人指了指前面的酒楼,“我现在要去吃点东西,你自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也没啥钱,就不请你吃饭了。” 他说着就已经进了酒楼。 宁熙再也没力气走路了,这正好有个吃饭的地方,就懒得再找。反正酒楼大,中年男人去三楼,她就去二楼。只要不碰面就行,省得让那人误会自己要赖上他。 酒楼老板是个胖子,脸圆,肚子也圆。 长得胖的人通常都有福气,有福气的人才能当老板,要是当了老板还会把手下人当人看的话,就会更有福气。 眼前这个胖老板一看就是个顶有福气的人,圆圆的一张脸,笑起来就让人觉得喜庆。 宁熙算着手里的钱点了一菜一汤一饭,她虽然点得少,但胖老板仍旧乐呵呵的,招呼着店小二给她端汤送菜。 宁熙正埋头吃着饭,耳畔传来一声口哨声,只见花无叶坐在她对面,朝她挤了挤眼睛。 “五姐姐,好巧。” “不巧,我是来找你的。”花无叶拖着下巴看她,一双眼像狐狸一样眯起来笑道:“别叫我五姐姐,你可以像小六子一样管我叫花姐,或者像其他人一样管我叫婊|子。” “婊、子?那是什么意思?听起来……” “听起来很可爱对不对?”花无叶笑得像只狐狸。 宁熙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她不是没听过府里的婆子骂人,虽然一般这种时候她都会被丫鬟们捂着耳朵拉走,但是就算捂住耳朵也能隐约听见。 所以,她就算不知这词具体的意思,也明白这是用来骂人的。 现在,眼前的人却用这个骂人的话来自称,宁熙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就像在大街上看到有人大声说“我是蠢货”一样震撼。 见她这般惊讶,花无叶继续解释道:“你可千万别觉得这是什么不好的词,恰恰相反,这代表着美貌、勇敢、智慧和力量。因为只有当别人拿你无可奈何又恨你恨得牙痒痒的时候,才会这么说你,所以这当然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词。” 宁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最后喊道:“花姐。” 花无叶依旧笑眼盈盈,她朝店小二挥挥手,“再来一盘苞米面饼,一盘红烧肉!” 说罢她看向宁熙,“吃完跟我走,我把你送回府。” 笑话,一千八百两哪能说扔就扔,虽不能强掳,但办法总得都试试。 闻言,宁熙差点被饭噎到,连忙摇头,不回去,打死不回去。 花无叶上下打量她一眼,“包裹被骗了对吧?” 宁熙只得点头。 “那还不赶紧回去?这里骗子那么多,要是再待会儿,别说包裹了,你头上的金蝴蝶,你整个人都要被骗干净。” 宁熙铁骨铮铮,脖子一哽,摇摇头,不回去,打死不回去。 “你就算不回去也找不到小七,何必在外风餐露宿?” 宁熙脸忽的变红,“谁说我是去找他的?我要到杭州府去。” “杭州府?”花无叶挑了挑眉,“西湖里刚死了个被虐杀的人,你也敢去?” “什么?” “对啊,据说是折花仙干的,你听没听过折花仙?” “听过。” “这就对了,江湖上像折花仙这种穷凶极恶之徒数不甚数。我还是带你回府吧。” 宁熙还是摇摇头,“恶徒虽多,侠客也不少。去不了杭州我就去苏州,去绍兴。江南那么大,总有能去的地方。” “所以你觉得小七是侠客?” “那当然!” 花无叶没绷住,噗嗤笑出声。虽然面上在笑,心里却咬牙切齿。 他大爷的,与其费功夫劝小姑娘去赚那一千八百两还不如杀个人来得痛快。 费了功夫又赚不到钱,花无叶烦躁得很,连着仇野也一起记恨起来了。 于是她收住笑声,一字一句道:“宁熙,我跟你讲个故事吧。” 她的声音轻得像是飘在半空的鬼魂,让人毛骨悚然。 “我十岁的时候就不再是个孩子,那年我以三百文的价格把自己卖给了一个包子铺老板,可完事后他却只愿意给我三十个菜包子——还不是肉的,那菜包子才卖一文钱一个。我当然不服气,可我只有十岁,没办法对付他。然后我就一直等一直等……” 这时,店小二上完菜,等小二走后,花无叶又继续对脸色已有些发白的宁熙说: “八年后,我用一把杀猪的刀把他剁成了肉泥,混合葱姜蒜末包进包子里再卖出去。周围人都说他家的包子没以前好吃了——废话,那长得脑满肠肥的东西当然不好吃,等那批肉包子买完了,那家包子铺也就名声扫地了。” 宁熙的嘴唇在发抖。 见她发抖,花无叶就笑得越发开心,“你说小七是侠客,但我告诉你,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是穷凶极恶之徒,小七也是。所以啊,看人要看全,别光看一面就盖棺定论,否则很容易被骗。而你,连块苞米面饼都吃不下去,又有什么资格在道上混?” 花无叶说爽了,拍拍屁股走人。 酒楼外的阳光很和煦,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她用力地抱了抱自己,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微笑。 她很爱自己,就像爱金银财宝一样爱着自己。 正因为她这样爱着自己,所以才要为将来做好规划。她已经二十七岁了,总不能一直待在睚眦阁当杀手。 她需要钱,很多很多钱,能在南海买下一座小岛的钱。 所以,她现在总要搞些小动作才行。她将纸签取出来,对准阳光一照,上面赫然写着当今太子陆知弈的名字。 有小道消息称,陆知弈在江南。现在,她也要去江南。如果宁熙运气好没死在路上,也顺利抵达江南的话,那一定会很有意思。 -- 宁熙在吃苞米面饼。 苞米面饼还是老味道,又干又粗还划嗓子,但她一口一口,倔强地把面饼吃完了。 吃饼的时候她心里想着事。 第一,仇野不是坏人,她相信自己看到听到感受到的;第二,她把饼吃完了,她有资格在外面行走;第三,该怎么跟酒楼老板说她身上钱不够的事?花无叶点了菜没吃也没给钱。 酒楼老板是个友善的胖老板,他指着宁熙头上的金蝴蝶笑道:“姑娘,酒楼对面有个当铺,你可以去当掉。或者留下来刷碗还钱,我们酒楼包吃包住,做六休一,员工待遇都很好。” 胖老板说员工待遇都很好时,几个忙着送菜的店小二都停下来嘿嘿笑道:“妹子,留下来帮工呗,咱们老板真的很好。” 看来是真的很好。 但宁熙思忖半晌,还是决定去把金蝴蝶当掉。 她这金蝴蝶值不少钱呢,当掉的钱除了付饭钱以外,还能走好长的路。 宁熙觉得自己的脚步不能停,于是便取下头顶的金蝴蝶发簪递给当铺老板。 当铺老板蓄着山羊胡须,跟酒楼的胖老板比起来,简直瘦得只剩下骨头架子。 山羊胡老板将金蝴蝶发簪收好,然后递给宁熙一两银子。 “一两?阿叔你看清楚,这是蜀中名匠打造的纯金发簪,光是金子的价格比一两银子多,若是再加上手工艺,怎么才值一两?” 山羊胡老板拿鼻孔瞪人,“这里只有我这一家当铺,我说一两就是一两。” 蛮不讲理! 但幸好酒楼的胖老板是个热心肠的好人,宁熙将事情原委说给胖老板听后,胖老板气得眼睛都变大不少。 “哼,岂有此理!”他一拍桌子,带着一群店小二抄起家伙就往当铺里冲。 “山羊胡子,你给我站出来!” 胖老板在山羊胡老板面前就像是一堵墙,山羊胡老板当然不敢造次了,连忙点头哈腰道歉。 最后,宁熙的金蝴蝶发簪以二十两银子的价钱被当掉,其中三两用来付饭钱,另外十七两换成便于携带的金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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