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里还握着刀,刀深深插进石砖地缝中,整个人的身体半跪在地上,因被刀支撑着而没有倒下。但周围的人都倒下了,横七竖八的尸体躺在内院中,被雨水泡得发白。 仇野站起来将刀收回刀鞘。小腿处传来一阵刺痛,原是一支羽箭刺穿了他的小腿,此刻正淌着血。 他没管那支箭,一瘸一拐地走进屋,纯黑的眼眸依旧平静而冷漠。 终于找到那个箱子,仇野倒在箱子前,长舒口气。 他用火折子点燃一支蜡烛。待蜡烛燃烧一会儿后,他将蜡油滴在地上,手捏着蜡烛将底部按进蜡油中,等蜡油凝固后,蜡烛便固定好了。 借着光,他从嘴里吐出钥匙,将木箱打开。木箱中装着的是几本书,上面有宁熙的字迹。 仇野本想伸手去拿,可是他发现自己手上有血,太脏了,而那书本却是洁白的。等他用雨水洗干净手,再反复擦干后,才敢去碰那书。 书是宁熙写的,上面有她在各地的见闻录。 仇野仔细阅读了几页,头便开始痛起来。他想起一些往事。 头越来越痛,仇野闭上眼睛,用力按了按太阳穴。 他按到一根纤细的银针。 浑身骤然一顿,等他用内力将银针逼出来后,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黑暗。 他不由拧眉,伸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依旧毫无感觉。 他看不见了。 宁熙之前对他说过,“仇野,我在你的眼里。从今往后,你看到的雪山大漠,荒原星辰,我都会看到。” 可是,他现在看不见了。 仇野背靠在木箱上,仰着头,雨水顺着脖子流下。少年的眼睛睁得很大,可是却没有丝毫高光,变得如死灰一般寂静。 宁熙曾说,他有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也不知现在他的这双眼睛还会不会被宁熙夸赞。 终于,少年闭上眼,手攥成拳头,直到骨节泛白,发出咔咔的声响。 -- 雨还在下,风吹动了屋檐下的惊鸟铃,发出沉闷的低吟。 宁熙正在国公府的祠堂内抄书。无非是女子四书,《内训》、《女诫》、《女论语传》、《女范捷录》。 ——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内外各处,男女异群。莫窥外壁,莫出外庭。男非眷属,莫与通名。女非善淑,莫与相亲。立身端正,方可为人。 宁熙从《女论语传》的
第一节 “立身”开始抄,然后是“学作”、“学礼”、“早起”、“事父母”、“事舅姑”、“事夫”、“训男女”、“营家”、“待客”、“和柔”、“守节”。 其实这些书她早已抄过几十遍,不过,大概是抄的时候不认真,所以无论抄多少遍都记不住。 比如现在,她抄得就心不在焉。 虽然坐姿很端正,字也写得很娟秀,连错别字都没有,但她的双眸却是无神的。她的思绪飘到了万里之外。 她想起江南的夏天,荷叶舒展开来,圆圆的荷叶挤在一堆,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然后她醉倒在乌篷船上,船就在江面漂呀漂,船身擦过荷叶,朝着藕花深处游去。 她还想起仇野,不知道仇野有没有带着他那把天下最快的雁翎刀到大漠去,有没有交到很多好朋友,很多年后,在某个与友人对酒当歌的夜晚,会不会想起曾经还有个想踏遍江湖的女孩子跟他一起同行过。 是以,她笔下所写很快就从《女论语传》变成了自己的见闻录,她每回想起一件往事就在纸上写下来。 自上次被送回后,国公府的防守更加森严,她更是像个重刑犯似的被严加看守,一举一动包括小解都有人监督。 除了做这些自娱自乐外,她还能做什么呢? 可是,不好好抄书是会被责罚的。 “女郎,你在写什么?” “没,没什么。”宁熙用手拼命遮住字迹。 可是没用,那几个嬷嬷已经发现了,她们上前扯住宣纸页角,沉声道:“女郎,请您起来!” 她们说的话虽然客气,但语气却比地牢的狱史还要严酷。 很快,宣纸的一角就被撕碎了,宁熙灵魂的一角也被撕碎了。 听到撕裂的声音,宁熙的身体软下来,她被人拉开,一双眼木然地看着自己写下的一字一句被撕成碎片,最后被揉成一团,丢进废篓。这简直比撕她的肉还要令她痛苦。 门吱呀一声打开,迈进一只贵妇的玉履。 冷如梅朝几个嬷嬷一抬手,那几个嬷嬷便很有眼见地退出祠堂外。 失去支撑,宁熙踉跄几步才站稳。 “母亲。”她低着头行礼。 “蔻儿,你很愤怒吗?”冷如梅的声音冷得像窗外的秋雨。 “蔻儿不敢。” 冷如梅看着眼前的女儿,她取出一张边角绣着精致苏绣的手绢,轻轻地将宁熙眼角的泪拭去。 等宁熙终于抬头,用氤氲着水汽的杏核眼望向她时,她才缓缓道:“愤怒也没有用,你挣脱不掉,只会觉得痛苦。”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越来越急促高昂。 “你以为的江湖,又比后宅好到哪里去呢?那里的人一样虚伪迂腐,他们可以为了利益出卖朋友,爱人,甚至亲人。可以看似大义凛然,实际丧尽天良。他们很多人刀尖舔血,吃不饱也穿不暖,可以为了一粒米杀人越货。那里虽然比这后宅要大一些,但纷争也要更多一些。你若出去了,很多时候也会像如今这般身不由己。” 冷如梅忽然发现自己说得太激动,失了作为国公府夫人的风度,也失去了作为一个母亲的威严。 她闭上眼睛,等再睁开时,眸中已有水色。 “我倒宁愿你从来没出去过,眼里只有后宅的四方天地。这样你看得不够远,高墙便挡不住你的眼睛,你就不会觉得无能为力。” 她的声音变轻了,像是失了力气。 可她依旧那样冷傲,话说完便一声不吭地走了,根本没留下与女儿交谈的时间。 宁熙呆呆地看着母亲的背影在祠堂门外,直到嬷嬷们围上来对她说,“女郎,该温习了。”她才缓过神来。 -- 雨还在下,寒风料峭。树叶已经掉了个干净,树枝在几日内变得光秃秃的。 回春堂内却很温馨,燕青青笑着将一盘热气腾腾的地锅鸡端上桌。 柳清风正准备动筷子,他就好这一口地锅鸡。可正当他准备将一块鸡肉塞进嘴里时,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两人同时向门外看去。燕青青的笑容僵在脸上,而柳清风筷子上的鸡肉掉在了桌子上。 门外站着位黑衣少年。少年眼睛上蒙着条黑布,他浑身都被秋雨淋湿了,雨水顺着发尖和衣摆滴落。 他的黑发虽然不再高高束起,而是半披在背后,但他的背却仍旧挺得很直。整个人锋利得像是把刚出鞘的刀。
第75章 行动 凛冬已至, 冷风如刀。当屋檐下的灯笼染上霜雪,烛光便微弱了。 宁熙坐在台阶上看院内的一树红梅。 这个冬季过后,来年开春三月, 她就会嫁进东宫。 大雪压红梅, 红梅艳如血。 宁熙已经坐在台阶上看了很久的梅花。春桃站在她身后,神色担忧。 一阵风吹过,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这时,宁熙垂下头, 将脸埋进毛茸茸的白色围脖中, 闷闷地问:“春桃, 你猜这树上有多少朵梅花?” “回女郎,奴婢不知。” “一共是七十二朵,其中五片花瓣的有五十九朵, 四片花瓣的九朵, 三片花瓣的四朵。” “女郎……”春桃喃喃唤她。 一个人要是去数梅花有多少朵, 那该得有多寂寞? 宁熙回头朝春桃挤了挤眼,“你是不是担心坏了?害怕我变成傻子?” 春桃心底一惊,见女郎在微笑才舒口气, “您吓死奴婢啦!” 她连忙小步走过去,“您坐太久了, 用不用奴婢扶您起来?” “不用,我自己起来。” 宁熙慢慢朝屋檐外走去,还在下雪。春桃小步跟上去撑伞。 宁熙凝望着梅花,喃喃道:“我只是太无聊了……进宫后肯定更无聊,我总得找点让自己开心的事来做。” “比如说数梅花?这也很无聊啊。” 宁熙看她一眼, “比如说带个多嘴的小侍女陪我进宫说说话。” 春桃噘起小嘴,“奴婢知错了。” 其实她也没多想进宫, 至少她作为一个小侍女,在府里待着绝对比宫里自由多了。 宫里的规矩多如牛毛,这些日子,不仅女郎要学,她这个要跟着女郎进宫的贴身侍女也要学。 除此之外,她还要学着怎么跟其他娘娘身边的宫女交流,总不能因她而丢了女郎的面子。 而且据说宫里的太监都尖酸刻薄,难对付得很,一想到这些,春桃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宁熙脱掉斗篷递给春桃,“帮我拿着。” 春桃眨了眨眼,“女郎,您这是做什么?外边还在下雪呢!奴婢帮您系上。” 宁熙摇摇头,“我要跳舞。” “跳、跳舞?” “对呀,跳舞,说不定我以后待在冷冷清清的皇宫里也会经常跳舞。跳给我自己,也跳给你还有其他小宫女看。” 说话间,宁熙已经开始跳了。 少女穿着鹅黄色琵琶袖上袄,豆绿色滚金边下裙。冬日的衣裳厚,少女穿着跳舞却依旧轻盈得像只蝴蝶。 夜更深,风更寒,雪花也开得更大。 鹅毛大雪和花瓣一起落在少女的肩上,头发上。少女神色恬淡,宛若神明降世。 落花盖着雪,雪又盖着落花,一层一层,圣洁的雪与颓靡的花重叠在一起。 春桃呆呆地站在一旁,她看着宁熙跳舞,不由觉得鼻头一酸,然后破涕为笑。 因为她看懂了女郎的舞姿,女郎的唇角挂着浅浅的微笑。 女郎是全天下最好的女郎。 她跟着女郎进宫,也是要好好过日子的,她会和女郎一样,不怨天尤人,也不郁郁寡欢。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宁熙跳的是幽云十八拍,只不过这次她传递的不是消息,而是自己的心情。 舞步先是缓慢的,她整个人的气质也是落寞的。 但很快,一阵风吹来,雪与花瓣簌簌落下。 她的舞步变得雀跃起来,抬腿时,裙摆勾出一弯金边,让这雪夜里多出一弧弯月。 她在仇野那里还有一双眼睛,仇野所见到的雪山大漠,荒原星辰,她都会看到。 只不过是身体被困住了,一想到仇野,她的心就还是自由的。 她的心会随着春日里吹过皇城的第一缕风,飘到很远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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