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意不急不慢地啜饮了几口,侧耳听着周围人的交谈声。 这些人谈的都是些家长里短,并没什么她需要的信息,但常意还是耐心地坐在原地听着。 一个妇人说起自己的儿子,前几日捐了五两银子,想在县里当个衙役,被县老爷拒绝了。 这县令说的应该是尤宝全,常意注意力放在了那个喝茶的妇人身上,她不着边际地说了几句,又转回原来的话题,对尤宝全颇有些看不起的样子,嘟囔了一句假清高。 她旁边的女子面容祥和,劝了她一句,说道:“尤大人就是这样的人,据说他当年科举的时候拜过京城一位大人物为老师,若是他圆滑一点,也不至于被派来这里当县令了。” 妇人嘴里还是嘟嘟囔囔的:“你是佩服他,才给他讲好话。” 她旁边那女子道:“你偏执了,尤大人上任这么久,哪有不好的地方?” 常意听妇人旁边那个女子说话慢条斯理,和妇人迥然不同,不禁多看了一眼。 她隔着斗笠细看了一眼,这妇人旁边的女子看不出岁月痕迹,大约二三十岁的样子,面若祠堂里的观音,脸上祥和平静,只是自眼角起有一道细疤,几乎贯穿半张脸,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 常意皱眉,隔着斗笠看得不大清楚,眼神不自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会,不料被正主察觉。 女子隔着斗笠向她抱歉地笑了笑,小声对旁边的妇人说道:“你声音小些,莫吵到别人了。” 常意收回视线,心里思忖起尤宝全的老师是谁。 她只知道长留县的县令是他,但对他本人并不了解。毕竟世上有这么多消息,外派的官也多如牛毛,她不可能每个都去了解一番。 若说尤宝全和京中之人的联系,最有可能的便是这个“老师”,也只有老师这样的身份,才能让尤宝全在信里吐露出抗拒又无法轻易拒绝的烦恼。 常意一直坐在铺子里,等人几乎都走光了,才起身,帮着茶摊的阿婆收拾摊子,一边攀谈。 阿婆惶恐地摆了摆手,不敢让客人帮忙。 常意摇头,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阿婆,你知道陈医仙什么时候在吗?我是外县来的,家里人病得急,刚刚看陈医仙的铺子,门是关的。” 阿婆恍然大悟,说道:“医仙天天都在铺子里呢,你赶的时间不巧,他下午正好出去了,就这一天不在,你明天再来吧。” 常意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 这阿婆和宁海沛的说辞完全相反。 但这阿婆没必要骗她,在街上做生意的,随便打听一下就能知道,常意仔细想了一下,果然还是宁海沛的话不可信。他从一开始的态度就太随意了,看起来半真半假的。 而且,他明明知道陈路平人不在,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把她带到县里来,是为了掩饰什么吗? 她敛下眼神,说道:“谢谢阿婆。” 阿婆笑着摇摇头,说道“小娘子真能干啊,长得还俊,谁娶了你真是有福气。” 常意状似腼腆地低下头,和阿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阿婆,我听说长留之前似乎生过瘟疫。” “你听谁说的。”阿婆诧异:“确实是有,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多亏了陈医仙,不然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 常意说道:“陈医仙果真医术高超。” 阿婆连声附和。 打听到一些想听的消息,再待下来也没有意义,忧心沈厌的状态,常意麻利地在县口找了一辆运草料的骡车,托他捎到村子里。 再回村子,天都已经黑了下来,常意看大秋嫂家灯还亮着,知道大秋嫂是为她留的。 她一走进来,宁海沛就苦着脸瞪了她一眼,说道:“小娘子,你可害我被我娘一顿好骂,我娘看我一个人回来,气得差点把我腿打断。你可给我娘好好说说,是不是你要自己回来的?” “是我自己说的,婶子。”常意略带歉意地对大秋嫂解释道:“让宁大哥等我太过失礼了,找要出县的人顺便捎上一程也不麻烦。” “那怎么能一样,你刚来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海沛咋能丢你一个。”大秋嫂说着,又瞪了一眼宁海沛。 宁海沛可怜巴巴地耸了耸肩,无奈地望向了常意。 他黑是黑,长相和体格却都是山里数一数二的,卖起惨来还怪乖的。 常意不吃他这套,还在想他扯谎背后的原因,住在人家屋檐底下,她不好直接质问,只能再做打算。 除了宁海沛身上这些疑点,她直觉这家人和陈路平还有什么关系。 她和沈厌刚来时,大秋嫂拿出的药粉,说的是“陈医仙发给他们这些村民的”。 刚刚她问了卖茶都常意阿婆,陈医仙可有送他们什么药粉,阿婆的答案是没有。 那为何这一个小村子里,大秋嫂居然能拿出陈路平送的药粉? 常意决口不提自己的疑问,拿出了自己镯子当剩下的一些碎银,塞给了大秋嫂。 “婶子,多谢你收留我们夫妻,这点银子你补贴家用。” 大秋嫂说什么也不肯收,还惊疑不定地说道:“你这银子哪来的?” 常意掩唇,眼睫轻颤:“婶子放心,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钱,我刚刚把首饰当了。” 难怪不让海沛送她回来,想必是不想让外人看到当首饰的狼狈模样。 大秋嫂长叹一口气,还是要把银子推攘过来:“我不要你的银子,虽然医仙义诊,但那些病人来求医的都会多少给点诊费,你还是自个收用着吧。” 这点她是知道的,但陈路平的诊费,自然有皇帝来给,能给的也比她多千百倍。 宁海沛这时煞风景地插了一句道:“还不如我,我虽然没什么大富大贵的,但至少不会让我的女人变卖首饰来替我看病。” 常意:“……” 宁海沛还惦记着她当寡妇这茬呢。 大秋嫂立刻被好儿子转移了注意力,暴怒地大喝了一声,抽出腰间的布条满屋子追着宁海沛打,边打边骂道:“你这张嘴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啊?在客人面前怎么说话的?” 常意趁机把银子推了回去,看向了里头沈厌睡的屋子,问道:“婶子,他怎么样了?没醒吧?” “没什么动静,应该是没醒。你待会好好看看他,别是昏过去了。”大秋嫂正狠狠整治着宁海沛,抽出空子回答她道。 这不大正常,沈厌的身体到底怎么回事…… 常意应了声,推开门,身子微微僵在原地—— 房里不止沈厌一个人。 她手心沁出冷汗,凉意一点一点顺着脊髓开始往上爬。 屋里头没有油灯,她甚至看不清那个站在沈厌床边的人长着什么样子。 那人察觉到门开了,不闪不避,泰然自若地喊她名字:“常意。”
第66章 其六十六 她怎么也想不到, 这个突然出现在沈厌床边的人,居然能叫得出她的名字。 常意顿了顿,勉强冷静下来, 手紧紧地攀住门板,另一只手已经悄然握住了袖子里的匕首。 她往前移了几步,借着窗外的月光看清了面前人的轮廓, 是个身材削瘦的老人, 头发花白,却看上去精神抖擞, 面白无须,不显年纪,一派书生模样, 看上去没什么威慑力。 常意稍微松了口气, 但并没有放下匕首, 站定在他几步的距离, 和他对峙起来。 她并不认识这个人,这人为什么会认识她, 还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那老人瞥了她一眼,并没有再说什么话, 探出一只手伸向沈厌。 她本不欲与别人发生什么正面冲突,可现下实在没什么办法。 常意见状,蓦得一下抽出袖中匕首, 在他触碰到沈厌之前将刀背横在了他手前。 他手指打在她匕首上, 发出当啷一声——这声音清脆有力, 太响了,常意皱眉。 “咦?”老人疑惑了一声:“你挺护着你这小相公啊。” 在他开口的同时,常意也突然收回了匕首, 紧接着开口道:“你是陈路平。” 她刚刚意识到不对——声音不对。能敲出这样声音的,手指力道不仅要大,还要足够精巧。 而老人伸出的那三根指头,恰好是用来把脉的那三指——这是个大夫。 她虽然没见过陈路平本人,但还是第一时间猜出了他的名字。 陈路平笑了笑,也不装得神神秘秘,干脆地说道:“你果真和沈闵钰说的一样聪明。” 先生说的…… 常意心头微震,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皇上和他提起过她,他这话中所透露的,竟是皇上和他是相识的旧人!? 他既然认识皇帝,听上去关系似乎也并不恶劣,又为何拒绝出诊为皇后看病? 但皇上安排她来时,从未提过这件事。 常意的思绪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冲得七零八落,一时愣在了原地。 陈路平再次伸手去把沈厌的脉搏,没有常意阻止,这一次顺畅地摸到了他的手腕。 他闭目沉吟片刻,随即睁开了眼睛:“这孩子气数将尽,脉络倒错,你可知道?” 常意手指掐入手心,在床边半蹲下,轻轻地拉住沈厌没什么温度的手:“我知道,他犯病时脉搏就是如此,病若是好了,脉络也会恢复无碍。” 陈路平问道:“他患了什么病?这不是病。” 她抿了抿唇说道:“他之前也有过这样,时间过了,便自己好了,我不知道这不是病,还能是什么。” “若说自己能好,未免自欺欺人。” 他语气温和,倒像是在跟她聊家常,常意却听出了一丝不寻常来。 她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些端倪,可陈路平表情始终淡然,并没有任何异样。 常意咬牙,问道:“陈先生,您能治他吗?” 陈路平思忖片刻,摇头道:“我实话实话,他的命数早该断了,你也别再费心思了。你可知道他父母是怎么死的吗?” 常意闻言怔忡了一瞬。 “你应该是知道的?”陈路平又重复了一遍。 常意当然知道,从长堰村回来后,沈闵钰自然告知过她沈厌父母在当地被谋害的事。 沈厌的父亲是周朝中殿銮仪使,夫妻两人为考察灵江去了当地,结果被引路的人骗到了山里杀害了,当时在场的几个人,活下来的只有沈厌这个孩子。 据说那晚之后,沈厌脸上才有的黑纹,可她和沈厌被从山中救出时,那黑纹又诡异地消失不见了。常意一直怀疑沈厌的病与当年那件事有关,沈厌不愿提起,她只好作罢。 但陈路平又是如何知道这事的? 常意说道:“这和他父母有何联系……真的没办法再治了吗?” 手上的疑虑太多,她只好先挑了对她来说最重要的那个问。 “你看看他现在这样子,能醒来再说吧。”陈路平摇头,似乎并不想多谈此事,只是又为沈厌摸了摸脉,站在一旁沉默着思忖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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