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萧梦到了那年跟随流民逃亡到永安的路上,他被人抢了一块干饼,捡了几个石头便要去打人再抢回来。 那些孩子年龄比他大,又是一伙人,他那时豆芽菜一般,如何能是对手? 他被人拦在路上,围着拳打脚踢时,满脑子都是日后一定要强大起来,杀了这些欺软怕硬之辈。 然后天忽然亮了,那几个孩子都不见了,身着锦衣的年轻男人低头看着他,问他愿不愿习武,当最快的剑、最强的刀。 他当然答应了,他那时只想报仇,只是彼时年幼,他连自己到底有什么仇恨都说不清,就知道被人欺负了,他要打回去。 流民堆里弱肉强食,他只有当最强的人,才能永远不用饿肚子。 可是梦境光怪陆离,他好像一瞬间就长大了,他真的成了最强的人,虽然当初那些流民早不知道哪去了,但他终于可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再也不用饿肚子。 可他很孤独。 那种孤独,很难用话语来形容,只是有次要查找一个官员贪墨的证据时,他坐在高树之上,看那官员携妻女赏月,竟心生羡慕。 那是个年轻的文官,成亲三年,女儿一岁,粉团子一般,只能被人抱在怀里。 那是繁华的永安城内最不起眼的一点幸福,却让展萧觉得如在九天之上,难以触及。 后来他亲手将那幸福毁掉了。 年轻的文官确实贪了银两,为了给妻女买几件好看衣裳,却没想到牵扯进一桩贪墨大案。 他被流放,家眷理当充为官妓,那才当了一年官家小姐的粉团子,从此就要流落烟花柳巷,甚至都不会记得自己也曾锦衣玉食。 可展萧心软了,他给了那母女两人几十两银子,帮他们调换身份,送他们离开了永安。 那件事他没有同任何人说起,甚至自己曾敬重的师父律蹇泽。 他那时想的是什么呢?便是在梦里,展萧也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只记得自己坐在鉴察司最高的哨楼之上,看着中秋之夜的圆月,和夜空下的万家灯火,但觉孑然一身,徒然悲凉。 可忽然,有一双温暖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鉴察司重地,怎会有人轻易进来,还能到他身旁? 他身体微僵,旋即就要拔剑出鞘,只是扭过视线,却见李忘舒嫣然笑意,明媚温和。 展萧睁开眼睛,天光大亮。 “你醒了?” 察觉到他的动静,趴在床边的李忘舒也醒了过来。 她人初醒,话说出口,竟有种往日不见的软糯。 展萧看向她,外头的日光照进一缕,方巧落在她发丝上,恰如金玉,令人心生欢喜。 “李忘舒……”他撑着身体坐起来,旧伤牵扯,竟踉跄一下。 李忘舒连忙扶住他:“怎么了?” 展萧却没有回答,而是忽然揽过她,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李忘舒愣了一下,却没有推开他。 她缓缓抬手,抚上展萧的后背:“是不是做梦了?” 感觉到趴在她肩上的人点了点头,李忘舒由是轻拍着他的后背,缓缓道:“梦里的事情,终归只是梦而已,既醒了,就该忘了。” 她顿了一下,目光落在虚空之中某一处:“我也曾梦到许多事,梦到我看不清模样的母妃,梦到我死在和亲的路上,梦到赫连同盛是个无恶不作之人。梦里没有人帮我,我就很害怕,可是当我醒来,看到外头又是灿烂阳光,便会想起,那终归是个梦罢了。” 她松开展萧,扶着他的肩看着他:“你答应护我,我现在不是只有自己可以依靠,你也是。” “不知为什么,明明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那些旧事了。” “展萧,你有许多话一直憋在心里,就会越来越难受。” “我命如草芥,不值一提。” 李忘舒摇头:“以前也许是,以后却不是了。你是护着李忘舒从永安逃脱,到了锦州,又护着李忘舒一路回到并州之人,我说过,有我一口吃的,就少不了你的。” 这世上有许多感情,都无法明确地归类,譬如那时,展萧无法说清他对李忘舒到底是君臣忠义多一些,还是儿女私情多一些。 他自认如他这样的人,不配耽于男女之情。 可却又早在朝夕相处之中,再也无法将面前的女子同普通的公主一般对待。 也许季飞章和言旷说的是对的。 他觉得他不会深陷泥潭,只是因为他未曾遇到那个人,而现在,他遇到了。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殿下会为我立碑吗?” “我说过,不必称我‘殿下’。” “我想知道答案。” 李忘舒回视着他的目光,不知怎么,她竟好像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不该出现在一个剑客身上的哀求。 她于是开口:“我不会为你立碑。” 展萧笑得有些破碎:“也是,微臣身份本就不可见诸阳光,死,也自然不能暴露。” “我与你山川同葬,天地合衾。” * “季飞章,你有没有觉得,自打展大哥醒了,他就不太对劲。”言旷凑到季飞章身边,小声嘀咕。 季飞章正忙着算账,懒得理他:“代王殿下派人和谈,和谈不成,入永安近在眼前,你如今不好好考虑筹谋,才去观察展萧。他哪日对劲过?自打他不顾律司长的命令,带着公主趁夜离开孙家集的时候,他就已经不正常了。” 说到这,季飞章停笔,扭过头来看着言旷:“哦我倒忘记了,他们提前离开孙家集,也少不了你小子助力吧?” 言旷连忙闪开一点:“哪跟哪!我那时提醒过展大哥了,谁知道他不听我的,那我有什么办法。而且那时候,他还没这么不正常呢。” 言旷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展萧和李忘舒。 并州一役,虽大军损耗并不严重,但行军数月,既到了并州,也要重新清点粮草人马,这两日众人就忙着这些,李忘舒也来帮忙。 如今她正带着听珠和几位侍女一道帮忙将现今的粮草重新登记造册,展萧也在旁。 季飞章顺着言旷的目光看过去时,正见那两人眉目含情,手上算着账,脸上的笑意都快压不住了。 “展大哥笑起来真可怕……”言旷适时发出感慨。 季飞章一笔敲在他脑袋上:“你懂什么!那是发自内心的高兴,是人间几大幸事之一。” 言旷捂着脑袋:“什么幸事?” 季飞章目光悠远,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可惜,永安已在眼前,到时鸟尽弓藏,结局,尚未可知啊。” 言旷瞥了季飞章一眼:“呸呸呸,没发现你怎么这么乌鸦嘴。此战代王必胜。” 季飞章未再言语,低头写起手上的账簿。 言旷出身贫寒,未曾如他一般见过那些所谓权贵世家的荒唐之处。 倘若代王回京,势必荣登大宝,届时公主视同新帝的掌上明珠,地位便如同从前的福乐公主。 这样的公主,世家大族还不得排着队想要巴上关系? 展萧无父无母,甚至只有一个见不得光的身份,届时又当如何呢? 作者有话说: 季飞章预判了形势,但低估了公主哈哈哈哈哈哈
第68章 恩威 盛夏, 炎热的天气本该让人心生躁意,然而代王陈兵并州,永安岌岌可危, 却令朝堂之上众人心境如在严冬之中。 历来改朝换代,最是朝臣大起大落之时, 一不小心就要赔上全家性命。 虽说代王李烁与如今的宁帝李炎同出一脉,但这以驱除西岐王之名义起兵的行径,实能看出这兄弟二人不睦已久。 这般情况下,倘若李烁成功, 那新帝初立, 这朝堂定是一片风雨。 是以如今永安朝堂上, 众臣个个愁眉苦脸,虽李炎已加大永安驻军巡防, 但并州一役损失惨重。 说是命鉴察司亦出战, 实则倒更像是负隅顽抗。 更为让人担忧的是,半月来代王派了许多次使臣前来永安,以襄助帝王之名,行和谈之事,可全被李炎给赶了出去。 这位帝王似乎已打定主意背水一战,却将永安陷入一片浓浓的担忧之中。 “自然要战!” 皇子府中, 向典把手里的书卷一下摔在桌上, 看着卫思瑜。 “那李烁是什么不忠不孝不义之辈?岂容他夺位篡权祸乱朝纲?” 卫思瑜叹气:“向大人,我的意思不是不战, 而是若能谈自然要以和谈为先。如今西岐王已死,那李烁师出无名, 他既还要借西岐王和《帝策》之名, 想来当担忧自己名声, 若能劝他暂且放下,那永安不必一战,百姓也可正常生活,这样不好吗?” 向典却摇头:“那李烁能打到并州来,他会是能劝得住的人?如若不战,就是要圣上将位置拱手让人,殿下尚且年幼,若真是这样一个叔父站在那高位之上,殿下又当如何自处,恐怕安危都要是问题!” 卫思瑜又叹了口气:“向大人,你且莫急。如今福微公主尚在代王军中,公主与殿下自□□好,从前又维护殿下,有福微公主在,倘若此时能停歇战事,再图后续也不迟啊。” 向典更气了:“卫思瑜你怎么回事,怎么近来处处与我作对?那福微公主从前倒是对我们殿下好,可是这些年过去了,她如今又有和侍卫私奔之实,这样私德有亏之人,如何能信?” “向大人!”李霁臻忽然出声,打断了向典和卫思瑜的争辩。 向典知李霁臻对那位长姐格外敬重,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遂坐了回去。 李霁臻只觉得头疼。 自从并州出事之后,向大人和卫大人每每来他府上都要争吵。 他知晓向大人中正,先生也说向大人是新科士子里最为刚正之人,可是过刚则折,他太中正了,如今倒听着让人担忧。 向大人是士子,且是个死认圣贤道理的士子,他为君效忠,想要令天下百姓过上好日子,可又正因太认那君王,反而陷入如今死局。 李霁臻虽然年纪不大,但他听过夫子的分析,他理解向大人心里有苦衷,无法说出来,可以他如今的见识城府,却又不知该如何宽慰。 他本是想让卫大人宽慰一下的,可谁知连一向仁和的卫大人都有些受不了了。 如今父皇整日为了并州的事发愁,他身为皇子,本是想替父分忧,却不料自己反而陷入更深的忧虑之中。 李霁臻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想到聪明的长姐,只是他转念又想,长姐如今在代王叔父军中,论理,该是他的对手。 正在李霁臻焦头烂额,不知该怎么调节他最为倚重的两位大人时,一直跟随他身边的小太监龚福忽然跑了进来。 “殿下,不好了殿下!” “何事如此惊慌?”李霁臻一下站起身,明明还算不得多高,却隐隐有了大人风范。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05 首页 上一页 75 76 77 78 79 8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