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如此笃定, 赵冉冉心下那点子疑惑不由再翻了起来。 今日就是除夕了,为了安抚民心,广陵城宵禁撤了,到了城门口,守城的将士也只是掀帘略察望了下,不等赵冉冉紧张完,也就放行了。 一出了城,沈女官立时睁开眼:“再行二十里,到一处庄子上,就能同大人们会合了。” 说罢她面上神色松快祥和,径直掀帘就坐到了轿外去。 赵冉冉听了会儿外头两人熟稔的对话,惊讶地发现他两个竟是夫妻,隐约听得他们说起多少年未回乡,甚是想念家乡的鱼糕鱼饼一类的。 二十里地并不长,驴车被赶到了最快,一路颠簸晃动间,她伤病将愈,虽则起初还忧心被追上的可能,到后来也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那股子腥臭味道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好闻的草药香气。 “山路太颠,把阿姐颠醒了?” 一声‘阿姐’让她心口禁不住颤了颤,等看清了眼前的人时,她几乎是立时红了眼眶,沉痛到当即落了泪:“稷弟,是我对不起阿娘。” 眼前的人生得一双虎目,眉眼轮廓都与戚氏酷肖,生得十分高壮,乍一看时颇似憨厚无拘的武人,实则内里却生了副七窍玲珑的心肝。 到底是打小没被戚氏带过几日,薛稷除了那日敛尸时哭了两滴眼泪,后来又用计向凶徒们一个个复了仇,此刻也是再难起多大的波澜。 “阿姐胡说什么,是我没用,没能依娘的意思早些救你们出来。” 见她哭得愈发肝肠寸断,薛稷长叹一声,将人扶坐着靠在自己身上,单手捏开灌着苦药的瓷瓶,拍了拍她的后背劝道: “多冷的天,你病成这样,连鞋也不敢穿一双就跑出来,看来姓段的也不是什么好人!前头路都不稳,阿姐仔细哭伤了身,快先喝药发发汗,逝者已矣,娘要是见了你这样,又该骂我了。” 一番话说完,赵冉冉也不知触着了什么,却是愈发哭的厉害,抽噎着要去够瓷瓶时,冷不丁想着小时候戚氏喂自己吃药,每每龇牙咧嘴得小心模样,不由得哽了哽喉咙,痛不能抑得嚎啕起来。 薛稷皱眉看她,张了张嘴也只好先扣好瓷瓶,一个劲得将人靠在肩头拍哄。 直等了盏茶功夫,期间他有些不安地将马车帘挑起条缝儿,朝外头什么人望了眼。 似乎也是觉察到马车外人不少,赵冉冉把宿日积压的空茫苦痛对着薛稷一股脑儿哭完后,倒也不用他照拂,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药瓶,仰头将苦药饮尽。 “你爹呢,你是怎么救他出来的?他与娘总角相识,也不知…” 一时又说着了痛处,眼看着她眼中断续着又要落起泪来,薛稷连忙打断道:“男人大丈夫,既然仇也报了,他比咱们先行一步,时日长了,自也得想通。” 药极苦,赵冉冉心里略定了些,也清明了些,遂问他:“你不是投在…王爷麾下,官职不过是户部司农,怎么来这通天的本事?又为何化名赵永年?” “夜里扎营再同你细说。”薛稷俯身耳语了句,为怕她追问,也是为了调转她的伤情,他忽然退开了些,板正着面目,一本正经地同她作了个揖。 赵冉冉愕然无语地看着他,他两个毕竟从小相识,又于松江府家人一般朝夕相对了三载,这样的举动实在怪异。 她收了泪,倒是好奇他能说出些什么来。 薛稷再一揖,似乎也是犹豫,半晌后他朗声道:“阿姐如今式微,年岁也不小了,估摸着往后也不大好寻郎君…这世上良人甚少,嗯……” 外头似乎有马蹄声近了些,他挠了挠头,重重‘哎’了声,破罐破摔似的,一口气俱倒了出来:“罢罢罢,想来想去,你还是嫁了我算了,五年十年的,你我有夫妻的名分,我也好照顾你一辈子。” 赵冉冉脸上泪还没抹尽,听罢只是沉默无言地看着他。 她鲜少有这等不屑无语的神色,还没开口作答时,轿帘猛地被人用长剑挑开了,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眼前。 俞九尘不会用剑,此刻解了装样的佩剑在马上低着头,一脸霜雪地看着车内二人。 “不嫁,你小时候挂着鼻涕挨揍,哪一回不是恶狠狠瞪我。”赵冉冉在心里暗抽了口凉气,不动声色地同帘外人点点头,恍惚间越过他似乎还瞧见个青衣帷帽的姑娘,她未及细看,又回头乜一眼薛稷,斩钉截铁道:“失心疯了不是,分明打小嫉恨我,娶了我作一辈子冤侣不成!” “久别了,冉冉。”俞九尘浅笑,适时移开了话题:“前头这样路还得走上百里,赵司农,我看不如请柳姑娘进来照顾冉冉?” 薛稷方才松下一口气,听了俞九尘的话,却是挑眉,皮笑肉不笑地不客气道:“柳姑娘另有马车不坐,爱吹风也是她自个儿的事,还有,莫忘了你我是平级,此番还是我顺道救的你,赵司农这个称呼,俞大人再叫,可觉着合适?” 俞九尘敛眉加深了笑意,本就生得儒雅的一张脸在霜雪中愈发显得超凡脱俗起来,他深望了眼赵冉冉,悠然道:“前尘磋磨,等安稳下来,我再同你解释,当心身子再多睡会儿吧。” 说罢,他自知不会得到怎样真心的答复,也就收了剑垂帘马蹄声又复远了些。 . 他们走的全是僻静人少的山路,除夕夜连远处村落的爆竹声都渺远的很,一队人显然都是薛稷的手下,直纵马跑了三个昼夜,期间都没怎么停过。赵冉冉倒是车一晃就犯困,迷迷糊糊得每日里多是睡着养病,许多事,她心有疑惑,只是当下还惧怕着广陵城的追兵,薛稷没有多说,她也就无暇一气弄明白。 几回下车透气时,她倒是发现,他们一路似乎都在朝东南走。 第五天傍晚,当他们翻过一座山岭,来到一处村落时。村口石块上坐着两个柱杖老人,沈女官同那早先赶车的伙夫见了,突然神色激动,过来对着薛稷无言连叩了三个头后,一脸欣然地就朝村口快步跑去。 赵冉冉身子好透了,下车时听得他们相拥而泣。 听清了村人的口音后,她神色凝重起来,因为,他们说的是闽地的方言! 先前薛稷只说了会带她去海岛,浙东沿岸岛屿颇丰,如今他们却马不停蹄地跨过边境,直入了闽地? 她无声打量了一圈护卫的人,又皱眉看了眼沈女官的方向,脑子里已然有了些猜测。 有些事,似乎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难怪他只是举人的功名,就作了户部司农,甚至化名赵永年,连王府的耳目都能避过去。 两个月来纷纷繁繁,纸片一样的线头在脑海中纠缠梳理。 她转头回看背后的苍茫山岭,视线触及正跨马而下的俞九尘时,陡然间什么,心口处难以自抑得皱缩起来。 这一路,她带他都是客气却疏离,此时见她望着自己出神,俞九尘怔然间不由想起些过往,遂笑意温雅地缓步朝她走去。 他的样子似乎一点也没变,抛去了隐忍贫寒,从前那种谪仙般的气度被放大到极致。 忽然数列甲士列队奔来,齐刷刷跪倒在路旁,山呼道:“卑职奉二皇子之令,恭迎大人回朝。” 这群人黑压压约莫百人,一下便同薛稷带着的二十人阵势不同。 见他只是略应了声,依旧不停步朝自己走来,赵冉冉心口越来越闷。 崔克俭以卵击石般的奏折, 河东王投诚和谈, 俞九尘又替崔家顶罪? 她就这么看着他,心口越来越紧,终于连敷衍也省了,她快步走到薛稷身侧,拉着他就朝村里走。 见那群人并未跟上,她沉声想了一圈,事涉兵燹国朝,有些事她也知道薛稷并不该答她,开口时便捡了句最不要紧的问:“廿九那夜…就是那两个青竹筒,是你亲手调配的,还是旁人给的?”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旧情 听她突然这么一问, 薛稷心思数转,陡然‘嘶’声惊问道:“阿姐!你不会用自己试过药了?!” 见她面色凝重,他便明白过来,连忙将人拉着反复看了几圈, 而后似是颇为气氛地郑重说:“姓段的何德何能, 他连个名分都不能给你, 你还替他着想,还好那药是我亲手配的, 也就是有些伤身的安神药罢了。” 赵冉冉放下心头这桩大事,终于直言问他:“你是何时成了河东王的人?那崔克俭…” 四下无人,薛稷也无意瞒她,便将自个儿如何回了松江府,却被告知家人都获罪流放, 而后又如何意外同河东王白松长子相识, 二人引为知己, 借助白松的势利,他暗地里访的了爹娘的下落, 恰好被镇南王府捷足先登, 后来便顺势化名赵永年, 借由崔克俭, 成了户部司农。 而今他与俞九尘看着共事一主, 实则分别效力于河东王两子手下, 是亦敌亦友的关系。 听完了这一通缘委, 两人刚好走到一处驿所前,远远的见俞九尘领着另一对人马也赶了过来, 薛稷连忙改口道:“我已为你安排好了去处, 这些事听过就算, 姓俞的心狠手辣,你莫多理他,咱们歇一夜,明日我让柳烟陪你离开。” 原来闽地和谈是假,那崔克俭真的已然另事他主了。 赵冉冉望了一眼来人,心底里思量万千,面上只丝毫不显。她看着俞九尘跨马下来,玩笑般地问他们:“你姊弟两个感情深厚,倒有说不完的话,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呢?” 跟在他身后,下来个身姿矫健眉目却柔婉的女子,名唤柳烟,她年岁比赵冉冉还要大上三岁,跟了他们一路,明眼人都能瞧出她待薛稷的情意。 薛稷抬眉扫了眼柳烟,正视着俞九尘的眼睛,似是有些挑衅地回了句:“阿姐明日就同咱们分开走了,我自是得嘱托她几句。” 俞九尘敛了笑,没有回他,却一脸淡然地去看赵冉冉。 “我有些倦了,柳家姐姐不如也一并进去歇息?”赵冉冉只当看不着他,径自过去挽过柳烟的手,两个就一并入了驿所大门。 原来这柳烟本是河东王养在广陵的暗桩,表面上看去柔柔弱弱的,实则是个功夫绝顶的。这些天来,赵冉冉偶尔同她相交,已然发现她是个性子极为单纯的,也因此被上头觉着一无所用,渐渐的真就成了广陵城里接客的烟花女子,薛稷好心救她出苦海,她便一门心思地要跟着他了。 同柳烟说了会儿话,赵冉冉愈发觉出她私底下的好性情,甚至于经历过这一场不算好的人生,她还是动不动就爱笑,一笑时左颊边就会有个浅浅的笑窝。 一见忘忧,或许说的就是此等人。 她忽然有些明白,薛稷会特意安排这人陪着自己去岛上避祸的原因了。 . 第二日天不亮,赵冉冉便惊醒过来。 见柳烟还在睡,驿所内外也静悄悄的,她心头挂着事,烦乱间也就独自一人到外头逛了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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