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见王妃。”做完这一切时,季云阳将将拐过假山,她便收拢袍袖,立刻也学着那侍女的模样行礼问安。 安和郡主今日一身骑装,愈发显得英姿飒爽起来,若是身量再高些,以她那副气派,便说是个女将也没人不信的。 季云阳这两日因着别院男宠之事,已经同凌修诚闹翻了,正是心情不爽,这才带了几个宦者,才刚从外头游猎回来。几个人刚将猎物递去厨房,身上皆还染了几分血腥气。 看着眼前问安的二人,季云阳哼笑着绕过侍女,径自走到赵冉冉身侧踱着步子居高临下地俯视起来。 她是真正千娇万宠着长成的,练就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势头,颇有些顺昌逆亡的放纵心性。 季云阳眼角额染着彤云,还带着狩猎而归的薄汗,她负手踱步,似笑非笑地绕着地上人。 上一回竹林初遇时,她并未认出赵冉冉,回去后倒猛的想起了赵尚书家的那对姐妹来。 尤其是赵冉冉,曾因面貌有损而又颇有些惊才绝艳,在京中贵女里,也算是独一份的名气。 而听闻这位赵府嫡小姐早已殒命于乱军之中了,谁又能想得,兜兜转转的,竟会以一介通房的身份,出现在段征这样一个新贵的府第中呢。 儿时在京中,她与赵二小姐赵月仪起过些龃龉,那小妮子竟敢同她来争一支金钗,最后还是这位赵大小姐画了好几幅绢画递去她府上赔罪的呢。 季云阳性子骄纵为人处世也出格,因着赵月仪的关系,厌屋及乌,她原本听得姓赵的一家就烦。 如今自己对镇南王有些假戏真做的意思,而他竟情愿去禁锢这么个丑妇,对自己的示好倒是不待见。 听底下人风传,湖心小楼里几乎是夜夜中宵都要叫水的。 ‘真是有眼无珠!’季云阳心头暗哂,一面在肚子里骂段征,一面又朝地上人走近了两步。 “赵冉冉。”金纹云靴停住,少女声调尚算缓和,瞳仁里闪着高傲思量的光,“想不到咱们还有这等缘分。” 听她已然认出了自个儿,赵冉冉眉头微敛,眼角掠过精巧云靴上的几点血渍,她审慎低语:“郡…王妃恕罪,非是冉冉刻意,实在是……,我微贱之躯,不敢攀附。” 头顶响起一声哼笑:“你是赵府嫡出的大小姐,京中有名的才女嘛……哎呀,错了!三月前赵同甫已被圣上革职下狱,好像连你那填房继母桂家都牵连上了。” 说完话,季云阳得意挑衅地睨着地上人。 看着赵冉冉并不动容的神色,她微眯着凤眸死死盯着赵冉冉项间的一处可疑淤痕。 片刻后,季云阳终是没了耐性,她凉凉地看了眼身侧跟随的老嬷嬷,缓缓说了句:“九年前你曾作过几幅山水绢画替你妹妹来换金钗,那几幅画本郡主很是喜欢,只是不甚弄丢了,今日忽然又想观摩了,你再画一遍罢。” “多谢王妃抬爱,只是不知您最爱哪一副?”青苔湿痕将袍角染得有些潮冷,赵冉冉依旧跪在湖岸小道边,守礼有度地细声询问。 “有十余幅吧,本郡主都爱。”说完了这一句,季云阳便打了个哈欠,施施然便转身离开。 侍女见状,便欲上前将赵冉冉搀扶起身,还未离地时,就被两个从人一把挥退了,又听那老嬷嬷沉声说道: “咱家郡主等不得,笔墨即刻就来,烦请赵姑娘就这么着画吧……” 赵冉冉忽然抬头直视着老嬷嬷,她的眸色清冷,并非是愤怒亦非是乞求,而更像是一种了然失望的神色。 这样的一双眼睛,让久居宫廷的老嬷嬷亦停顿了片刻。 干咳着回过神,老嬷嬷移开眼,冷硬道:“也就是几幅画罢了,难不倒姑娘,您什么时候画完了,再起身不迟。给我看着她们!” …… 下弦半明,天幕彻底暗了下来,夏秋之交,湖岸边的夜风已经带了些微凉。 假山边的镇纸下已然放了六张风骨各异的山水画,正在提笔画第七张的赵冉冉明显有些跪不直身子了。 然而只要她略半歪些身子歇息,季国公府的两个从人便会用刀在侍女的身上划上一道。 她原本算着,到晚膳至多两个时辰罢了,自己画到第四、五张时,段征就该知道这一桩,就该谴人来寻她的。 只是,如今已过酉末,只怕他被牵绊住,根本未去湖心小楼里用膳。 思及此,她的脊背终是不可遏制得略微颤抖起来,挥毫的右手却是愈发动作快了起来…… 一直到亥初时分,双腿已然痛到麻木,整个人也在虚脱的边缘了,笔尖最后一挑,赵冉冉放下羊毫,两手撑在青石板上哑声朝两个看守的说:“十一张画皆已作完,还请呈与……” 话音未落,一个守卫上前朝绢画逡巡一眼,继而随意挑起一张,竟当着赵冉冉的面就撕作了两半。 月牙正中高悬于天,赵冉冉闭眸深吸口气,从方才这两位的举动来看,她猜度着他们不会伤自己性命。 几欲晕厥之际,她蹙眉回头瞧了眼惊骇万状的侍女。 似乎是觉察到厄运的逼近,就是这个还算照拂她的侍女眼中,此刻除了惊恐外,更多的却是看向她的那一份厌弃控诉。 赵冉冉不再看她,在守卫讥诮森寒的羞辱下,她垂着眸子看水中倒影的下弦月,突然伸手拔下发髻上的一根莲纹镂金长钗。 变故陡生,还不等她开口时,眼前那两个守卫便忽然应声倒地,就连身后被人压着的侍女也一并晕了过去。 借着月色,当她看清湖岸边来人的身影后,眉尖不禁蹙得更深了些。 “更深露重,姑娘此番委屈了。”凌修诚俯下身,将一件云纱外衣罩在她身上,见她似迟疑着要推拒时,他将人抱扶到假山旁,躬身竟是作了个揖,又两下趋步上前,附耳与她说了句:“我与季国公府有血海深仇,歌姬柳烟原也是我一手安插的。” 就在赵冉冉瞪大眸子震惊之际,凌修诚垂下薄薄的眼皮,只又轻声说了句:“再留一会儿,缓缓气。”说罢,他疾步悄声退了,瞬息间便在假山后头消匿无踪了。 一刻后,守卫较侍女早些睁开了眼,竟只以为自个儿是困累睡了过去,见赵冉冉依在假山旁歇息时,正要上前呵斥。 才刚要动手时,假山后传来急促脚步声。 那侍卫狞着脸朝着赵冉冉才要抬手,骆彪飞身上前,当胸一脚,便将那侍卫踹翻在地。 “不要命了!?哪个给你的狗胆子,还敢同主子动手了!”骆彪平日在行伍中一向是以谋士自处,轻易不与人疾言厉色,只是方才听报信的侍女说明,心里头倒替主上的家务事着急。 那安和郡主也实是欺人太甚,分明只占了个名分,偏要来惹这位心尖上的人。 “是王妃令我等……”侍卫忍痛还待解释,忽见一人从阴影里跨出,上扬凌厉的眸子只是森然瞧着他,就令他下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去。 主上不发话,两个侍卫垂了头后背沁出冷汗,场面便一时寂静下来。 夏末初秋的夜,湖风已有些冷意,几声稀拉喑哑的蝉鸣声,有些力不能支似的,隐隐已召示了所剩无多的衰残迹象。 地上的女子脸色煞白憔悴,却只是撑着手扶靠在假山边的湿冷青苔上,那样子淡然沉着的,连抬头看他一眼都不曾,好似今夜受的这一场摧折都只是幻影。 段征冷着眼觑着她半晌,直到两个平日高壮体健的侍卫都止不住得开始打摆子,他才轻启薄唇,对着身后的亲信悠悠说了句:“今日本王不想杀人,挑了他们手脚筋脉,赶出金陵罢了。” 赵冉冉下意识得蹙眉,在嘶哑尖锐的哀嚎声里,她垂下眼,到底也没有说什么。 “在怨我?”他示意仆从皆退,蹲下身就着清冷月色去翻看她双膝的伤,略扫两眼后,他克制着心口翻涌的不适,一下将她下颌抬起:“想不想…叫季云阳消失呢?” 月色恰好落在她眸底,疲惫无奈却依然是淡漠多过哀婉,更是并不见一丝儿的求告依赖。 被他挟持的颊侧有些微微发烫,男人近在咫尺的呼吸熟悉而温热,赵冉冉掩下眸子,试图压去莫名上涌的悸动。 搀了药的‘甜羹’,连着吃了月余,她的身子已经对眼前这个貌若春晓般的男人有了记忆般…… “郡主是您明媒正娶来的。”她竭力放平目光,不带一丝感情地望着他衣领上的金线纹饰,“这样的玩笑话,奴婢当不起……” 后腰处突然被握紧了,半句话噎回了嗓子里,她整个人被托抱起来。 湖岸的泥地青苔湿冷,而这个人的怀抱温厚和暖。 . 顺着小舟浆声缓缓前行,回去的路上,两个人无话,段征一直将她抱坐在怀里,时不时便去抚弄梳理下她的鬓发。 瞧起来,一个乖顺柔弱,一个疼惜回护,也有那么些神仙眷侣的样子。 然而,见她一直没有叫疼诉苦,男人半扬着唇角,心底里却空空荡荡的,落不到个实处,慢慢的,这份空荡也就化作了怨愤不屑起来。 ‘哐’得一声后,小舟同湖岸礁石相碰,侍从还未将舟船挺稳时,段征便忽然俯身颇为粗鲁地将人扛抱过肩,足尖轻点一跃上岸,而后挥退侍从仆妇,大步流星地就朝寝屋而去。 被侧摔进床榻时,左膝狠狠撞了下,痛得赵冉冉变颜失色,可也只是床前人褪去外衫的功夫,她便又恢复了淡漠。 膝上的痛楚,却反倒让她心志坚定下来。 当男人滚烫手心扼住她双肩,她原本想说些什么,到底是作罢,而后闭上眼迎接那一场疾风暴雨。 …… 良久,事毕。 或许是因着她清醒时眸底偶尔流露的软弱,这一回,未吃甜羹,段征却反倒有些沉溺。 并非是□□上的,随着她面上那些细微压抑的神色,他只觉着一颗心激荡百转,好似在进行着一场无可奈何必败的鏖战。 二八女子腰仗剑,金陵城内的那些容色如花的少女,他要多少没有呢? 却偏生,执念于这么个人? 今夜里,段征仔细万分地要去她脸上寻些契合意动,到的最后时分,他动作蛮横里带了刻骨的温柔,迫着她对视,桃花眼里潋滟彻红,隐隐竟已有了讨好乞求。 一时雨歇云散,赵冉冉蜷着身子背朝里侧,苍白潮红的左半面上很快又恢复了寡淡。 明知道他就在身后瞧着自己,可她阖着眸子,不愿说话,也放任一身狼藉。 在她身后,男人汗意未消,略有些慵懒地蹙眉只是瞧她,视线越过莹白残红,最后停在她眉梢眼角的那一点泪痣。 就那么出神地望了会儿,及至发现女子眼皮微颤,段征敛眉,随手披了件长衫下塌而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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