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侄女何必如此见外?”崔克俭上前两步,竟到她跟前微一俯身,作了个相邀入席的虚礼。 崔家本就是江南的世家豪绅,崔克俭去岁刚过天命之年,此人虽是官场上的老狐狸,倒也还尚算是风雅之人,兼之生相清瞿,瞧上去自有那读书人清贵的君子之风。 崔家妻妾子女众多,只不过多是庸碌不堪用之辈,便是那嫁与天子的皇妃,在崔克俭眼里,也不过只是个空有美貌的躯壳罢了。 因此上,十余年前他同赵同甫交好,见着带着鲛绡面纱的幼童时,就颇为羡慕赵冉冉的才思灵慧。 如今世事周转,故人之女落魄,崔克俭心里头也是存了些欸叹悯惜的。 梨花木的桌案上只摆了几道茶点,昭示着主客之间不会长谈,然而崔克俭顾左右言他,两鬓风霜间,一双眼睛尚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采气韵,只是那频频笑看女子的神色,已然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惜才倾慕之意来。 “哈哈哈,世侄女不必菲薄,佛家也说红颜枯骨,天下间美貌女子甚多,反倒是……似世侄女这般慧知般若的,老夫平生仅见呐!” 说着话,崔克俭竟长叹一声,似情难自抑,又恐唐突佳人一般,迟疑着拉过她的手拍抚两下。 赵冉冉吓了一跳,忙抽回手理了理惊异心绪,继而也不再兜圈子了,她眸色柔和恭谨,开口道:“大人谬赞了,上回小女奏曲醉鱼,得您知音,便已是小女造化了。今日…大人亲驾,所谓何事?可是稷弟出了变故。” 点明了二者如今的关系,桌案边声息暂歇,原以为崔克俭还要兜圈子纠缠,却不想他再次开口时俨然换了肃然语气,而说出的话却亦是叫赵冉冉心下狠狠一刺。 “老夫若是不曾记错,世侄女自幼便有一桩本事,看过的字体,一夕间便能模仿个七八成相似。” 不待崔克俭说完,她蓦地抬首,便朝他眼底直视过去,礼数歇了个干净,声调几乎有些冰冷地抛出几个字来:“大人何意?” “若是仿那镇南王的字迹,你有几分把握?” 心口上突然没来由得砰砰闷跳起来,她下意识地接口就答:“幼时自娱的把戏,怕是未必堪用。” 崔克俭眼中精光愈盛,只沉着声缓缓说了句:“你今日替我写一封密信,倘或堪用,届时老夫亲自送你出城,绝不为难于你。”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死别离2 听崔克俭这么说, 她不由得心中一凛,胸间滞涩闷痛这一次来的明明白白——他的字原就是她教的,何止是能仿到七八分相似。 他们要她代写的密信,只怕不仅是要教他失势, 或许是直接想要他的命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开口拒绝, 然而话到嘴边, 她心念一转,佯作长叹道:“是什么罪名, 老大人可曾设想妥帖,莫要引火烧身。” 闻言崔克俭摆摆手,从袖中抽出一张笺纸递过去:“朝廷的事,你总是隔了一层,世侄女但誊抄一份, 旁的老夫自有计较。” 接过笺纸, 赵冉冉只扫了眼, 一场触目惊心的离间阴谋跃然纸上。 笺纸上前半段是以段征的口吻痛陈朝廷陛下的不公,尤言前几回被克扣士卒军粮, 自认是功高震主遭了忌惮, 日后一旦战事了解, 必要遭昏君弃置。而后半段, 便是告诉河东王自己会在两月后, 联合几名边将, 届时以佯攻闵地为号, 助河东王一举攻下整个江南。 纵使心间有惊涛,赵冉冉脸上亦只是浅浅皱眉, 思绪飞转, 随口说了句:“谋反叛国的罪名, 陛下能那么轻易信吗,大人稍等。” 说罢,她接过之前自己丛王府窃出的空白私印信纸,悬腕落笔。 世道离乱,总要先保住自己才好。 这个道理,不也是那人教她的吗? 此刻赵冉冉自觉心硬如铁,有些不认识自己似的,萱软鸦青的褙子厚实却也能勾勒出一段纤弱袅娜的身姿,她也不刻意去营造对那人的恨意,只是始终凝眉肃穆,好似在穷尽气力,尽可能将字体模仿的像一些。 崔克俭先是坐在太师椅上饮茶,半白的须眉下一双眼里没了克制,透着精光的视线半是审视半是觊觎地黏在女子身上。 须臾,他放下那只被把玩了几遭的鸡公杯,起身踱步到她身后,只隔了半掌的距离,去看她信纸上的内容。 一看之下,崔克俭压了压盛着精光的眉眼,当他再侧目去细瞧女子身上华贵的云锦褙子后,不由得抚着胡须呵笑了两声。 “‘陈璟小儿,当年亦不过只一个无能的空爵……’”他摇头揶揄地将信件内容念出,而后释然笑道:“果然是最毒妇人心,段征那小子似也没打你伤你,你这样将陛下的老底过往挖出来,只怕他连个好死都不得喽。世侄女竟还同小时候一样,看着温良,这脾性可是倔得厉害。” 崔克俭并不知当年新帝陈璟还是汝阳王时,段征曾舍身救过他一命,赵冉冉刻意在信中以辱骂的口吻提及当年,实则是知道他二人这些不为外人知的私交,为他最后留一处生门。 “好好好!这字迹真是足可乱真!”落笔之际,崔克俭一手收起信纸满意端详,另一只手却落在了赵冉冉肩头,“小冉,老夫是真心想引你作长久知己,你且放心,不论这事成与不成,我崔家都不会损伤,倘若…倘若他日老夫真个得势了……” 言及此,他已然有些沟壑的容长脸上竟罕见的起了些局促之色,随即定了定神,双手扳过她两肩,颇有些认真地说:“并非是老夫一时兴起要发那少年狂意,小冉你也知道,我丧妻也有十数载,确是一直再未寻着合心意的人,我一直都羡慕赵兄能得你这样一个女儿……你若点头,将来老夫三媒六聘,以匹嫡之礼迎你作崔夫人如何?” 因他也并不算逾礼,赵冉冉倒并不惊慌,想了想后才笑着退开了半步,行了个晚辈礼故作娇俏地答道:“世伯厚爱,只是小冉残躯难当,我如今只想快些泛海南洋,将来时局定了,只要世伯愿意,小冉定焚香扫塌,同您抚琴玄谈,如此,岂不比囿于俗人之交更好些?” “这…”崔克俭本想解释他并非那等迂腐在意名节之人,可他也是聪明人,只略踟蹰了瞬,就晓得赵冉冉的话听着客套豁达,实则是不容转圜的推拒了,瞬息之间,他便想明白孰轻孰重,眉毛一扬淡笑道:“是老夫唐突了。” 说着话他径自便朝后退了步,一面将密信收了,一面朝屏风后击掌道:“出来罢。” “稷弟!”赵冉冉连忙疾步过去,头一件事便是要去瞧他的伤腿。 然而‘薛稷’却只是抱拳一躬身行礼道:“小人见过赵姑娘。”说着话便抬手将脸上的易容猪皮揭了下来。 是一张同薛稷有五分相似的面庞。而身形嗓音举止几乎与薛稷一般无二。 就在赵冉冉要问清缘故之时,隔壁的雅间传来了侍卫的喊声,她蹙眉瞧了眼屋内二人。 但见崔克俭早有所料般地竟朝她欠了欠身: “今日世侄女既与老夫无缘,那这一场计谋里,世侄女就少不得要再吃些苦辛了。” 话音才落,崔克俭笑吟吟地瞧着假‘薛稷’抓起她的手,破门朝外奔去,风霜清贵的一张脸上,似有不舍亦似在嘲弄。 假‘薛稷’脚下生风,赵冉冉被他抓的手腕生疼,三两步几乎是风一般得飞出了门外。 她心知不对却也是潜意识得斟酌着,自己无力操控局面,所幸她相信柳烟和薛稷——只要能重获自由,她不在乎多吃些苦辛。 “在那儿!”此间动静很快引来了侍卫的注意,他们略过崔克俭藏身的雅间,一路飞身朝楼下追来,“前头的站住,赵姑娘,得罪了!” 赵冉冉被人扯着像只断线的纸鸢,眼见的两人就要拐过回廊,朝水边而去,身后侍卫长急得高喝一声,也顾忌不得,但听数声尖锐啸音贴耳擦过。 身边人闷哼一记,拉着赵冉冉的左侧肩背上鲜血溢出,半截袖箭没入。 追兵赶来的一刻,她皱眉看着那人同薛稷一模一样的轮廓,看着他双目空洞得慢慢倒退。 “放箭!”瞬息间,三只铁箭越过她肩侧耳畔,当胸直入那人心肺。 ‘薛稷’空洞双目在最后一刻转作无尽的依恋悲愤,他无力得朝水面倒去,那双眼始终死死地盯着她。 ‘嘭’得一声重物落水,赵冉冉捏紧手心,呆立在岸边。 一直到她被人押进软轿,周身依然在不受克制般得轻颤,左手依然捏得死死的。 摊开手,里头是方才假‘薛稷’死前塞给她的丸药,赵冉冉看了看油纸上的两个字,迫着自个儿静下来。 片刻后,她猛然睁开眼,终是想明白了,自己在这一场离间里的角色。 她不想害人,可走到这一步,也只能演下去了。 软轿被抬进王府的时候,她的呼吸又骤然乱起来,只觉五味杂陈的,说不出得难受。 . 晨曦透过窗户纸才有些蒙蒙亮的时候,赵冉冉便低呼一声从梦魇里冷汗透湿得清醒过来。 她前夜被压回湖心小筑后,便同外头的一切隔绝了消息。 昨日有与她交好的侍女偷着过来,将王爷还未回府的消息告诉了她。 趁着他军务出问题的时候,处心积虑地私逃,还是伙同‘薛稷’,事不过三,赵冉冉几乎有些不敢去猜想,他这一次,又究竟会怎么对自己。 可她就这么苦等了一昼夜,段征也未曾出现,尤如利剑高悬,她在无尽的猜度里挨得辛苦。 “姑娘,用早膳了。” 屏风外侍女的轻唤惊得赵冉冉一下翻身坐起,她呼了口气擦了擦额间冷汗,也不曾披外袍,只拢了拢睡衫就下床朝外跑去。 “翠筠,且等一等,我……” 越过五彩折屏的一瞬,她系着衣带的手松开,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朝后连退两步撞在折屏边,半边云纱衣襟滑落,隐约现出最里头浅藕色的贴身小衣来。 “叫翠筠问什么,是问本王吗?” 男人领口处裂开,锦缎的常服已经被污血浸得看不出颜色,他立在桌边,试了试粥汤的温度,扬手一饮而尽。 他回过头来,皮笑肉不笑地上下扫视一圈她,桃花眼里是怎么也褪不干净的嗜血残酷,冷到让人发颤。 用冷硬腥臭的袖口抹了抹薄唇,他卸下本就不多的笑意,木着脸两步走到她身前。 带着新鲜血腥气的高大身躯,叫人觉着压抑战栗。 她摒着气,竭力压制剧烈起伏的胸口,就在她以为折磨又要开始,作好了要承受的准备时,男人却突然在她面前蹲下身去: “地上凉,阿姐又似上回一样,鞋袜也不穿呢。” 温润和缓的假象停留不过一瞬,他伸手捏上她足侧经脉,声调骤转冷厉如毒蛇吐信:“总这样岂不要害病,往后就不要下地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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