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混着秋阳拂过。 一丝染血般的笑意浅淡得在他唇边漾过,他将额角抵在椁木浮凸的松柏纹理上,转过脸一错不错地盯着反问他的将领, 重复了一遍命令。 “去府库调一箱震天雷, 再拨三百工匠, 一百马匹牛骡。” 这一回,他声调洪亮了些, 连拆城门的需索用度都安排了。 城门高阔幽森的甬道下,原本看热闹的百姓霎时间鸦雀无声,一股子带着压迫的死寂在人群中涌动着。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离着近的一些妇孺,他们只觉着这位贵人疯了,唯恐被波及, 便骚动着想要离开此地, 却被军士依例拦下。 一群人便几乎同时跪地哀告起来。 段征不明所以地望了眼, 反应过来后抬抬手,示意军士放行。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 城楼下数百民众如获大赦般作鸟兽散。 还不及左右将领来劝告, 便有那离着远的人群里, 有胆大的开始窃窃议论起来。 一些话越说越露骨大胆, 段征分明听着了, 却只作未闻, 只用一双厉色苍凉的眼去看几个部将。 部将知道他的脾气, 自是不敢直言,嗫喏了两声也就咬牙领命而去。 从东华门往军械府库总要一二时辰, 眼见得朔风愈大, 部将一走, 段征看了看日头,想着百姓也该谋生计生火造饭去了,到辰末时分,觉着也算是叫这满城的人见证过了,便下令叫百姓皆散了归家去。 “东华门是咱应天门户,四百多年了,这可是要毁家灭国,是昏主所为啊!” 未料百姓归家者寥寥,倒是尽皆远远聚着,三五成群地议论起一会儿要拆的东华门。渐渐的,议论的人多了,眼见的棺椁旁的贵人披头散发的只是安然坐着,并不反应,就有一些颇有骨气的士绅读书人不怕死地高声叫嚷起来。 法不责众,很快这样的言论就如星火燎原般,一些人就越发没了顾忌。 绵针如雨,终是叫段征觉着不舒服起来。 耀目的日阳下,他撑着长刀静默无声地从地上撑坐而起。 微眯了眸子好奇地四处逡巡一圈,而后他随手将长刀横去肩上,认准了一个方向,缓缓朝人群行了过去。 他一身白衣,衣摆随风猎猎扬起,身形里蕴满武将的挺拔杀伐,而又姿容绝艳,清瞿如玉的面容上,一双眼尾殷红的桃眸,眼中除了悲怆更多的也是茫然。 行至方才叫嚷最响的几个男人面前,只一眼,他就从这几人华贵的穿戴和惊慌的神色里,辨出他们该是富贵人家养出的书生。 长刀出鞘,就在众人皆以为这几人性命不保之时,刀尖险险停在其中一人的鼻尖前,但听他神色寥落不带感情地令道: “几位既如此忧国,不如就从军去吧。” 那几人瞬间脸色剧变,一人竟是泫然哭叫着求饶起来:“我不要从军,本公子乃是江东崔家的族亲,我不想上战场啊。” 周遭百姓尽皆小心又不屑得避了开,而前头下令的那人,却置若罔闻,听到崔家之时,连步子都未曾顿过一下。 、 不知是将士拖延还是府库调拨费时,一直到了午时,工匠们才将那几十枚震天雷排布妥当。 虽说为了丧仪要拆城门是亘古未有的荒唐事,可看热闹的百姓一则熬不住时辰,二则也终究惧怕,到午时前已然散去了九成,只剩下些实在好奇和游手好闲的远远瞧着。 “火线引子都布防妥当了?” “回王爷,老工匠说火线湿了一截,怕到时候塌一半不好收拾,此刻要回府库再申领一截。” 推辞拖延的话已经是过于明显了,段征看着这人频频朝城外观望,一颗心里明镜般透亮,他从部将手里夺过火折子,两步走到马墙边的起燃点旁,躬身点燃火线,只淡淡说了句:“只有一柱香的功夫,退远些。” 紧随的几个将领知道震天雷的厉害,只怕算法有误,连忙便招揽着众工匠军士尽可能再退到远离城楼的河岸边去。 然而等他们小跑着躲至河岸旁时,再一回头,却惊觉自家主上还在马墙不远处立着。 引线明灭火光游走,眼看着就要分作几路朝各处墙砖下燃去。 而段征就那么立在马墙下,仰首远眺,不知在想些什么。 虽说那处马墙并不在拆的范围内,可震天雷威力巨大,有撼动天地之势,一旦东华门主体倒塌,未免也有乱石崩裂而出,一个不慎,叫随便一块碎石砸了,也是能要人性命的。 一时间,几个参将心急若焚,想也不想地便同时朝原路折返回去。 情势危机之际,一队快马疾驰而至。还未待战马彻底停下,阎越山便从马上一个鹞子翻身,几乎是整个人从马上飞跌下来的。 他阔步疾走,一张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怒气愤慨,将手上马鞭随手一掷,赶到段征身旁时,竟是毫不留情地一脚将他朝马墙下踢去,继而不敢停留地,飞身沿马墙而上,终是赶在火舌分散之前,将总火线碾灭了。 “姓段的!你他娘是疯了吗?”确认过城楼上彻底安全后,阎越山怒气喧天地奔下石阶去,拽起地上人的衣领就谩骂起来,“为了个女人软了骨头,看看你现下的样子,比我当初在寨子里救下的那小狼崽子还要落魄!” 多少年了,自从这狼崽子领着他们杀了匪首立足称霸,在他们这群弟兄眼里,这个人便即是煞神也是主宰者一般的存在,是他们立誓跟随不容僭越的。 骂完这番话,阎越山压下心虚,迫着自己将人扯着按在墙垣冰冷粗粝的砖石上,他定了定神,说起了这些日子以来的疑虑。 从薛稷能孤身逃走,到崔家联络浙东豪绅的一系列举动,再到安和郡主的突然失踪… 段征被他压在城墙上,修长的颈项朝后略弯出颓丧的弧度,脑袋朝后仰着,一头青丝如瀑随风垂散在石墙上。耳边听着条理清晰的陈述,眼底里是颠倒荒漠的城外郊景,太阳几乎是直射进他后仰的眼眸里。 他始终没有反抗,像一个破布袋子,虚弱绝望无路可走。 “你自个儿好生想一想,这两月来,她就没有什么异样吗?” 这一句话像是触动了机括,叫他的眼底微微显出了些光亮。阎越山没有察觉,手上动作收紧,自顾自地赘言下去。 直到一片阴云遮蔽了日阳,霎那间万顷碧空如洗,湛蓝无垠得映在他放大的瞳孔中。 阎越山顿觉手上一阵剧痛,但见一只手不知何时掐上了他虎口处。 “今日是吃了炮仗不成。”熟悉的森冷语调响起,那只手轻轻一拨,便将他推开了半丈远去,威严凉薄的嗓音一字一顿地唤出他的名字来。 虽说知道这位对自己素来不大一样,可阎越山仍是不由自主得心中一凛,立即再朝后退开一步,跪地行了个军礼高声道:“事急从权,大哥恕罪。” 阎越山出气如牛,刻意喊的这一嗓子,一刹那间似乎冲破了最后的迷惘晦暗。 犹如醍醐,段征突然歪过头,睁大了眼睛去睨河边车架上的巨大棺椁。他没去看地上请罪的人,一言不发,整个人翻过城墙,竟飞身从六七丈高的墙垛上翻了下去。 在众人的惊呼声里,他贴着垂直的墙体俯冲着重重跌撞在地,而后忍着疼阔步朝河边行去。 离着近了,步子却越发沉重缓慢。 到了近前,一股子浓烈的檀木香气从椁木上沁出来。段征齿关咬紧了,薄唇颤了颤,好像是无法呼吸了一般的沉沉叹了一口气,阖目喝令道:“开棺!” 部将们再一次不可置信地面面相觑,只是这一回不涉要事,只稍惊异了下就有七八个人一齐踏上车架,数声吆喝后,便将重逾千斤的椁顶,木色暗淡醇厚的棺盖依次小心得挪了开去。 当十字莲花纹的棺盖缓缓移开,段征原本苍白漠然的一张脸上状若癫狂,待反复确认过棺底实实在在是无人的,他跳下运送投石机的高高车架,嗤笑着不住后退。 开棺不过转眼的功夫,他却判若两人,从一个世界走到了另一个世界里。 待阎越山过来时,但见他已然是笑着大咳着有些立不稳了,全然没有去顾忌自己这副痴狂的样子,瞧在底下人眼里该是怎样的心思。 阎越山忍住骂娘的冲动,用蒲扇般的大掌上前重重撑了他一把,转头朝着几个参将喝道:“都杵着还等发丧呢?还不快他娘的去收了那些个铁壳瓜瓜!” 一群人亦是如梦初醒般连声应是,却还不等他们动手,但听身后人幽幽说了句:“本王何时说不炸了?” 阎越山‘啊’了一声,回头瞪眼去瞧他,但见他眸色悠远,粗着眉面色妖冶并不似玩笑。 、 三日后,赵冉冉是在一阵喊杀声血腥气里被颠簸着吵醒的。 她睁开眼,坤着遍身的无力酸痛强撑着坐起身。 头晕目眩的脑袋昏沉着,伸手一片漆黑,耳边也并未如预料般的传来柳烟或是薛稷的说话声。 刀剑交锋的金石杀伐声愈重,好容易平复了晕眩,她伸手刚想着去攀车轿小窗上的帘子,耳边蓦然传来一个沉郁苍老的声音:“世侄女留的好信,害的我崔氏百年荣光不复。” 黑暗中,这突如其来的恶意叫她一颗心差点没跳出嗓子眼去。 无暇去答他,赵冉冉手上动作不停,车马颠簸中,她一把扯开小窗垂帘。 山岚冷冽,彤云暗淡,在不知是日出还是日落的壮阔崖景上,她瞧见了一个衣袂猎猎横刀立马的身影,倒抽一口冷气的捏紧了垂帘,无法置信的慌乱灭顶般的惧意,叫她顿时脱力跌坐回去。
第63章 重逢 帘外铁蹄逼近之际, 崔克俭一把将人扣在身前,手上力气颇大地掐上她颈项。 扼颈的窒息感中,淬毒老迈的破碎嗓音沙哑,显出些老者的气弱:“老夫平生好戏, 没成想自个儿也有唱悲角的时候, 姓段的小子倒是个‘情种’, 只是我瞧你也承不住这等深情。” 马鞍碰撞,车轮戛然, 听着外头人落地声,他急促地用虚音胁道:“幼时见你老夫便喜爱回护,也替你在桂氏那撑过腰,便是我一生为权位做下过许多阴损事,自问从未害过你。小冉!你助世伯过这一劫, 老夫带你去南洋……” 刀尖刷得挑开垂帘, 斜照山色霎时晃得二人条件反射地眯了眼。 崔克俭到底是文官, 况又年迈,方才说话时设想的笃定, 待被这山色寒刃一晃, 才要哆哆嗦嗦地将掏出匕首来, 腕间一疼, 他整个人就被掌风重重袭去了轿底, 不过是来回愕然吞吐着说了几个“你”字, 就彻底失去了主动权。 这样的顺利, 是连段征自个儿都没有料到的,失而复得, 他出神地望着眼前人, 眉峰浅浅皱成一弯似怨似悲的褶, 一双眼睛清泠泠的若秋水潋滟,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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