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看在赵冉冉眼里,却只见他容色惨白如雪,一双眼睛血丝凌乱,依旧是微微上扬的眼尾只似少了些活人的生气。 事不过三,何况这一回她金蝉脱壳,不仅仅是假死,还替江南豪绅一党送上了或许足够置他于死地的密信。 前事历历,顷刻间,冷汗沁满脊背。 在折磨来临前,求生的本能让她抬起头,眼神闪烁地试图去窥探他眼底的决定。 可这一次,她在他脸上寻不出任何缓和的可能,相识至今,她从未在他面上见过这难辨悲喜的神色,心跳就要快到顶点,忽然一声嗤笑自她唇边溢出,万念俱灰般的,她敛下所有心绪阖目垂首。 轿内气氛静默古怪,被掌风重伤的崔克俭自知了无生路,亦是缩靠在远离二人的地方,默默数着仅剩的光阴。 “崔大人……”段征忽然开口,语调艰涩地直视地上的崔克俭,话却是说给赵冉冉听的,“他可有伤过你?” 崔克俭屏住呼吸,待赵冉冉摇头,耳边传来男人掷地有声的一句:“既是未伤过她,崔家也没了,老大人与段某从此也没了关联,你我桥归桥路归路,请便吧。” 车帘掀起的那一刹,崔克俭便想也不想地扶着车壁朝外跳去,直到他踉跄着摔在地上,回头去看时,才终是从那人眼底看明白,这个素来心狠手辣同自己对立的政敌,是真的决定要放过自己。 垂帘落下之前,崔克俭忽然回头仰首,老泪盈眶,熹微山光映在他沧桑端正的脸上。 也不知是否心有所惑,段征竟然奇异地没有进去,亦垂眸瞥向他。 四目相对,但见老者郑重拱手。 “天家无情,荣华权势如云烟。此番平乱过后,务以筹谋自家后路为首务。” 留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警言后,他便跨马朝着东方山道而去。 “主上,再行二十里就到云沛山营帐了,可要遣两个信的过的先将姑娘送回金陵?” 犹疑之色只是一晃,段征便摇头沉声只说:“从早先北边寨子里跟来的弟兄里挑二百人,这回平乱他们就不必去了,晚些来营帐我令有他事交代。” 轿帘落下,遮蔽了外头如画的山景,他抬手燃起壁上的一盏莲叶风灯。 车辙晃动,山路难行,此去大军扎营处尚要一个多时辰。 挂好莲叶灯后,段征朝着一侧铺着兽皮的萱软条凳坐了。 大战在即,对着眼前死而复生的人,他好像一时之间还未能从三日前的那种悲寂的绝地里走出来。 柔和暖橘的火光透过素纱灯罩自上而下地打在他脸上,眉峰之下一双眼如深潭如墨玉,光影叠错着,仿若谪仙堕世。 然而看在与他对面而坐的赵冉冉眼里,却只剩阴鸷可怖。 暴风雨前的平静,他定然是在盘算着,究竟该如何惩治自己,才够解心头之恨。 长久的沉默几乎让她的精神崩溃。 那些记忆力晦暗狂乱的画面一幕幕摧残着她最后的心力。 若说三日前坠入冰冷湖水的那一刻,她还在心中祈求生机,那么此刻,脱逃的最后一丁点希望终于破灭,赵冉冉只觉着舌尖发苦,无边的恐惧与灭顶的愤慨交织,在她心口反复而剧烈地碰撞后,终是叫她头一回真心生了放弃的念头。 一只手突然伸到她额间,粗粝指腹触到满额冷汗的瞬间,她目色中略过罕见的狠戾,闭上眼狠狠朝舌根咬去。 电光火石间,那只手捏上她双颊,待确认了她的意图后,对面人瞳孔骤缩,慌乱间俯身而至,一下堵住了她的唇。 强行闯入的柔软抵挡在她齿间,替她承受了收拾未及的咬合。 愕然之下,赵冉冉惊异地睁大了双眼,她在他琥珀色的深邃眼底看到了自己的脸,决然中带着威胁。 既是绝无生路,那她又还多怕些什么呢? 齿关压紧了,待血腥味漫开,见他仍不放开自己,她狠下心肠,下了死劲咬了下去… 原是想着激怒于他,也好早早做个了断。 未料她睁着眼,却只见他不退不避近望着自己,连眉梢都未动一下,眼底却清清楚楚的,悲色渐明。 舌尖至痛连心,她被溢出嘴角的鲜血刺了,无可奈何地卸下力道。 齿关松开的一瞬,湿热缱绻的吻便有如洪水溃堤,顷刻间再无收敛。 被侵略的屈辱感遮蔽了唇齿相依的讨好温热,鲜血瞬息间染遍下颌口鼻,男子的气息强势而压迫,被桎梏的肩背动弹分毫也不能。 好似要被吸入深渊孽海,她呼吸急促的,开始止不住得遍身发颤。 还未及流连的欲`念被迫着压下,转作肺间熟悉难挡的痒意,痛彻心扉,他松开些桎梏,不愿叫她看见自己眼中的脆弱,遂抬袖咳尽后,矮了身子将下巴搁去她肩头。 “写那密信扣我谋逆罪名,可是想着叫我被五马分尸受凌迟酷刑,阿姐,你待旁人从来心善,怎的轮着我了,便一回比一回狠心。” 他声调放的极弱,渐渐的甚至有了些哑意。 “勾结崔氏害我也就罢了,竟还排演了那么一场,那么一场!……”调子抖了抖,他到底是没说出口,只觉心口酸胀痛楚到要裂开般,话锋一转,凑到她耳后轻问:“阿姐,你扪心自问,纵使我错得太久,又何至于得你这般刻毒回敬。” 从未听他这样气弱哀怨地说话,原本还陷在恐惧里的赵冉冉突然怔立着微张了口,血腥味淌动着,她闭口吞了下去,并没有回答。 平复好心绪,段征起身蹙眉同她平视,捏了她双颊的手没敢放开。 “为什么?”他眉眼沉沉,卸下平日的杀意戾气,毫不保留地望着她,眼神干净的有如赤子,“就因我强留你吗?赵冉冉!你看着我。” 突来的呵斥叫她受了惊般得瞪圆了眼,因是双颊被捏着,嘴巴微微朝外嘟着,这样的神色就莫名显得有些好笑。 呵斥出口的时候,段征就后悔了,见她果然又受了惊,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出言缓和,遂放松了手上力道,身子更左正了,同她离的远了些。 “密信的事…确是我愧对亏欠你。”褪下腕上木镯,她试探着牵下他挟持着自己的手,将木镯小心放进了他掌间,“只是我绝无置你于死地的念头,崔家早晚会发难,我知你与天子有私交,便是陛下真的被蒙蔽,也应当会因那密信开头的责骂,至少有所感念不会赶尽杀绝的。” 并不是‘不会’,只是‘或许不会’。 他两个皆是聪明人,有些事既然都想着了,便总爱堪破而不说破。 可是这一回,段征转动着掌间秀巧木镯,指腹摩挲着那能启秘宝的十字浮纹,也不知怎么了,就是忍不住轻笑起来,借用先前崔克俭的话,将事实挑明: “天家无情,也有可能,陛下信了我与闽地勾连之事,因已有了更好的取代我的人选,便想着索性借机在南边清洗一场。至于曾与他有救命之恩的旧人,或许他原念着情谊要留我一条全尸,为那信上斥骂怨怼所激,念头一转,一道谕旨,便赐我凌迟极刑了。” 他每说一句,就清楚地觉出她的不安多上一分。 明明立誓要小心善待她,可及至见了她眼底抵触冰冷慢慢化作惊惧水色,他心底里的裂痛竟才似稍稍有了缓和的迹象。 催心挠肺般的痒意和诱惑,叫他眉宇皱展数回,依旧是忍无可忍地选择放纵。 再一次凑身过去,段征苦笑着盯紧了她脸上每一丝微小的情绪变化,用凉薄而恶意的语调一字一顿,有如打趣般地问她: “若是那样,是不是如今我该被绑在金陵城北的刑场,受着千刀万剐的酷刑,待我皮肉一寸寸被割下的时候,阿姐你呢?哦,该是在出洋的商船上,不知是在闲谈宴乐,还是在抚琴吃酒呢?” 泪水从她眸中滑出,顺着两颊坠落轿底。 烫得他心尖一颤。
第64章 重逢2 这一滴泪, 叫他眼前再次浮现起她在棺椁中的样子,僵冷若死物,便只是回想,一股子尖锐冷涩的剧烈不安就聚上他心头。 纵是这一生伏尸无数, 段征亦从未料想到过, 除却幼年母兄惨死外, 天下间竟还有人能叫他在乎到这等地步。 “对、对不起…” 愧疚后怕的温软语调吞吐着响起,顷刻间就叫他从那等苍凉死寂的幻境里走出来, 先前带了恶意的怨气也是抒发过了,此刻,他握紧手里的木镯,无可奈何般的摇了摇头。 “你我之间,早已经是牵扯不清, 这三个字太轻, 说也无益。” 伸手用指腹细细拭去她颊侧泪线, 他竭力温和了眉目去望她。 段征其实是并不擅长说软话讨好人的。从前作戏讨生活的时候,他揣摩人心, 因着肚肠都是冷的, 脸皮自是堪比城墙。 可一旦动了真情, 反倒笨嘴拙舌起来。 很多话, 也不知怎么, 到了嘴边, 也没能说出来。 见自己说完这一句后, 竟引的她泪水愈坠面上惊惧凝重亦愈发深重起来。 知道是自己言辞有误,正犹疑着如何袒露心迹时, 马车外头嘶鸣突兀得响起了声勒马停缰的嘶鸣。 本就有些不知所措, 段征探手一掀轿帘, 正对上霍小蓉的身影,见她身后还跟着阎越山素来带着的心腹李五时,他不由猜着了些端倪,眉头抽动着压下漂亮的眸子,望着亮光渐无的天际,到底是紧蹙了眉心。 天家无情,他如何不懂。 “大当家的!你快出来,是二当家的叫我来的。” 似是被这纷繁诡谲的时局绊住,他就维持着这个凝重深望的动作,直到被霍小蓉爽利飒然的叫声打断。 早先同他从北边来的这些人,都是十余年共荣辱同生死的交情,是以到如今,霍小蓉依旧不谙虚礼,段征也从来不在乎。 垂帘再次掀开之时,赵冉冉抬头瞧了眼,却被霍小蓉的眼神吓着了。 这样的眼神叫她误以为霍小蓉也是知道了密信之事了。 昔日尚也算好过一场的姊妹,如今瞧她,那天真烂漫的眼眸里,竟似比万年玄冰还要冷,甚至于,更有种要将她剥皮食肉的恨意在,如一把利刃直刺她心口。 为了出逃,她自作聪明地去构陷镇南王府,却自问便不是她,崔氏亦早晚要发难,揣摩着局势,她在密信里作了些修改,原也只是想使得陛下收了段征的兵权,料想着多半并不会牵累太广才是。 许久未见,对于霍小蓉的恨意,赵冉冉本是问心无愧,并不愿承受,不过是因了段征先前的假设,叫她亦恍惚心虚起来。 这等锐利的视线,很快随着段征跳下马车,被垂帘彻底遮蔽了起来。 许是实在有军情急务,整个车队都停了下来,甲胄列队后退,马车外便只余寥寥数人。 隔着薄薄的垂帘,纵是山崖旁晚风簌簌,外头人谈话之声还是悉数传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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