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底怎么也铲不干净,那妇人粗着声气:“咱一庄子原都靠着赵大人吃饭,您可千万别自己动手了,要嫌送的菜饭不可口想吃别的,出门吆喝声就有人来的!” 最后,赵冉冉被连人带午膳请出了小厨房,而那妇人走的时候把刷裂的大锅一并撬下来带了回去。 等人走后,她看着足够三四人吃的丰盛午膳,提了食盒轻手轻脚地去了东厢,见床上人正酣眠着,想了想便捡了碗熬得软稠的鱼粥给他留了。 一连半月,东厢里的人吃了药就总是在睡。小院里前后来了五六拨各家的妇人轮流送吃食汤药,外头局势愈发安定了,京城里的五处市集都已然开了两处。那些妇人因是鲜少入城,逮着送饭的空就拉着她闲话。 因着从小遭遇异样目光,赵冉冉看着恬淡乖巧,实则最是怕见生人。 饶是历了国破家散,她依然是有这敏感的毛病。这一日三大拨老的少的涌进来,又都是能侃的,她委实有些不适应。 都是些世代务农的淳朴人,对那些深宅大院,金玉绮罗的风闻轶事极有兴趣,赵冉冉始终也只是掩好了面纱,他们问什么,她也就捡自个儿知道的一五一十地详细答了。 . 山中岁月长,一晃却也到了三月末。 两日间起了暖风,吹开了院中老树的嫩芽。东厢的木窗支开了条窗缝,一人百无聊赖得倚在窗边竹塌上,听着外头人声喧闹,将指间一把匕首旋得行云流水。 “妹子,你屋里那个,嫂子像是没听错,那公子叫你阿姐?” “对了,小冉你今年19了吧,眼下赵大人不在,女儿家亲事可是要紧。” “瞎问啥,瞧你这脑子,薛婆子前儿不是提过一嘴,不是说咱小姐有位表兄,今科才中了进士二甲么!” 寒芒闪过,匕首陡然被掐停在他两指间。 “哎妹子呀,你太外祖家,是邬呈俞家吧,人家说是齐国第一的豪商巨贾,我家小子想着出去行商,你倒与我们说说门道呀……” 听着这帮妇人愈发刨根问底说的不成样子,把个赵冉冉围在当中,也有些笑意困难起来,终是有个老妇人奋力杵了两个眉飞色舞的晚辈,替她解了围后,一行人看看天色已晚,遂才纷纷起身各自归家。 等人都走干净了,赵冉冉提着食盒正打算去灶上焐着,转身冷不丁的就瞧见段征出了房门,正站在东厢阶前,静默无声地望着自己。 他的腿伤好的极快,除了还有些跛,走路时总是这样没有声息。 赵冉冉没有多想,只是笑着朝他招手:“正好饭菜还温着,咱们一起吃吧。” 段征点点头,依言就走到了树下,日头还没彻底下去,风也暖和,两个人就索性就院子里摆了饭菜。 粗瓷的碟碗里,依次摆着一大叠鸡蛋菠菜烙饼,两大碗山药小米糊糊,还有一荤三素足量的四个菜。 食盒的最底下,竟还放了一小瓮陈酿,也不知是哪家给顺手放的。 “这饼子烙的有些糊了。”苦惯了的人,吃饭向来是又快又急,段征大口喝着小米糊糊,一面闷声又说,“这粥也是后来加了水的……明日起,两干一稀,我来做三顿与阿姐吃喝。” 他两个本是说不到一处去,吃饭时何曾来的这许多话。赵冉冉想着心事,闻言有些不明所以,只是又喝了口粥,浅笑着应了句:“不会啊,还挺香的。” 说完这一句,石桌对面的少年却停了筷。 她又朝他看了眼,见他面上精神了许多,想了想遂道:“你伤还没大好呢,若是有什么想吃的,明儿我想法去弄来?” “阿姐分明不喜欢被围着说话,为何不直接拒绝?” 指腹摩挲着酒瓮,他转头掀开布塞子闻了闻,“酒倒是不错,一同喝些?” 小酒瓮只有一拳大,暗哑的粗瓷纹理在斜阳些泛着薄薄一层光晕,瞧着倒是颇为可爱。 少年的指节长而有力,养病半月多已是连手掌都白了两分,此刻骨节分明得反复摩挲深褐色的小酒瓮,语意低沉里又似夹杂了三分微不可查的期盼。 看得赵冉冉心口蓦然一跳,不知怎的,山洞中篝火明灭的那一幕幕再次袭上心头。 唇间干涩着,愈发觉着满桌吃食味同嚼蜡起来。 像是腹中焦渴着,却又不愿饮食汤粥。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的,怎的那般熟悉? 薄暮压在枯树冒芽的枝头,她不安地转头,当看见少年微扬潋滟的眉目时,掩在鲛绡下的丑面腾得一下红了起来。 以为只是米粥喝的热了,赵冉冉放了碗筷,正看到段征执壶倒酒。 “别喝……”她倾身过去,掌心横挡在瓮口,“大夫说这两月要注意些,若喜欢喝,攒了到时一并喝不迟。” 少年倒也听话,依言放了酒瓮后,一双眼睛却始终流连在她身上。 状似温和,心头里却有了计较。 见她在自己刻意的目光下愈发局促,他含笑瞥开眼,再一次执起酒瓮,却是伸手就朝赵冉冉面前的空杯里倒。 “这酒闻着香甜,瞧着不像不好存放的,阿姐近来有心事,倒喝些无妨。” 酒液澄黄,倾倒间就有股子幽幽的粮食香气。 不待对面人推拒,他倒完酒连忙起身收碗,利落地并了残羹剩菜,食盒一端便朝小厨房去了。 “坛子里有去岁生的地豆,等我去炒一碟子,与阿姐下酒吃些。”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沐浴 对着石桌上的小瓮,赵冉冉垂眸轻咬了下唇。 这些天来,她确是忧心忡忡。饶是外头局势太平了,在这一方湖光山色的世外村落,她却待得一日比一日更焦躁难捱。 不说起居吃住,那些简陋不便之处,忍一忍也还罢了。只是前路渺茫,她等了大半个月,依然没能等来该等的人。 这一片庄子,除了赵尚书知道外,她还告诉了一人,便是表兄俞九尘。 俞九尘家其实是她太外祖那辈的庶支,到这一代时,家道中落唯有薄田几亩聊以度日。只因这位表兄13岁便中了举,机缘下就与她在应天任大理寺少卿的外祖薛家有了来往。 及至今岁进士及第前,俞九尘曾落榜两次,私下里两人约定过终生。赵冉冉对他说过,若是家中不允,就先暂避于这东山桃源再行南逃。 那一日城破没能等来表兄,按理说,隔了这么久,他总会谴人来这村子相问的。 都二十多日了,杳无音信的,莫不是表兄出了什么事? 不敢再接着深想下去,她紧蹙着秀眉,随手端过灰胎小盏,仰头颇轻松地饮下了先前倒的酒液。 入喉甘醇,虽是粗浑了些,倒也自有股乡野浊酒的余韵。 十五岁那年及笄,赵冉冉就学会了饮酒。 尚书府实是太孤清,桂氏没给她留一个亲近的人,除了看书习字,闲到极处,她也就自斟自酌,会喝,也不贪杯。 浊酒入喉,顷刻漾开暖意,暂时驱散了牵挂焦灼。听得小厨房响动,念着那人到底有伤,她还是快步走了过去。 进了小厨房,就看见碗碟都已泡在水盆里,一条丝瓜瓤裹着草木灰放在一边。 坛子里的地豆已经洗净了放着沥水,那个高大带伤的少年蹲在灶前,两下燃好了草垛,隔着火光望她一眼,待火星子渐大,瞧着都要烧着手了,他才不慌不忙地朝灶里一塞。 新换的铁锅里已经倒了菜籽油,他右手执铲左手悠然抖了几下地豆上的残水,就那么看着锅里的油一点点热起来。 算准了油温,地豆哗得贴着锅边朝里一倒,‘刺啦’油滚地豆,香气一下就弥散开来。 赵冉冉做不来这些,她怕热油烫着便不敢同他说话分心,站在后头仔细看他炒豆子。 这灶台低的很,段征躬着身子,手上功夫老练,一刻不停得翻炒着豆子,躬起的脊背微微凸着,他衫子穿得薄,这么副姿势下,肩胛骨竟都能看的着。 盐巴一撒,盏茶的功夫,就在她才卷了袖子洗第一只碗时,他就将焦香四溢的一盘地豆盛了出来。 “可别把碗又砸了。”段征顺手接过丝瓜络,头也不抬地说,“阿姐你自去再吃些,吃完了就看看书,一会儿我好了出去消消食。” 他手上动作极为利落,叫她想到了那日刷锅的妇人。知道自己抢不过,赵冉冉也就不再多说,将香脆地豆分作两半,又去院里拿了小酒瓮,就自回里头主屋去了。 . 二刻后,她微醺着抱着空瓮出来时,却发现门边放了两大桶刚烧滚的水并一桶调温的冷水。诧异着去外院转了一圈时,只见东厢房关了门,外院也似上了栓。 此时天幕黑透,赵冉冉便以为他又去睡了。回到内院看到那三大桶水时,禁不住心口微暖。她是个爱干净的人,这些天都是自个儿坐水洗漱,从厨房到内院虽说也就弹指的路程,却拎得她双臂酸痛难当。 他走起路来还有些跛的样子,是怎么来回拎着这些过来的? 垂眸想了想,不自觉得浅笑了瞬,她关好内院的门,决定好生泡一趟澡,再不管不顾得好好睡一场。 等明日醒了,她便央那探信的村人,试着直接去城里驿所问一问。 . 半个时辰后……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主屋窗纱边透出残灯。 才刚到各处刻完标记,一身短打布衫的少年悄然跃下屋檐,落在阶前时左腿处明显顿了下,他却不以为意鬼魅一样立到门前。 侧耳静默,在听着屋子里低到几乎难以分辨的喘息后,冷漠薄唇倏然勾了勾。 笑面虎白松用的毒果然不一般,他果然是猜对了。 在屋里残灯最暗的一瞬,匕首无声出鞘,转瞬就将门栓撬开。做完了这个,隔着两片有也似无的单薄门板,他仍是立在门前,黑暗中,玉立长身着,影子被一点余烬似的光在地上拉得变形妖异。 耳畔微动,听得一声低泣后,他在门外温声发问:“阿姐洗漱好了吗?木桶重,你可千万别自个儿倒。” 这一声听的赵冉冉差点惊呼出口。从她微醺着泡进澡桶后,那股子熟悉的难耐不适就开始作祟,抱臂挨了许久,正沉溺在炽热苦海里无可奈何时,却被这一声喊冲破了灵台。 “还没…没好呢。”已是竭力克制的声调,开口时却还是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副情态,莫说熟悉,不就是同那夜一样吗? 不对,哪里是一样,明明是比上一回发作得更加厉害了啊。 赵冉冉算是彻底明白了,那白面将领给她的酥饼,看来绝非一般的寻常媚毒,这应是药性第二回 发作了。 “阿姐?水也该凉了,你莫再洗了,一会儿该受了寒。” 磁性温雅的声调更是激起了她体内药力,赵冉冉憋着一口气,想要开口先把门外的麻烦赶了,张口时一个气音竟只发了个媚到极处的“唔”,立时掩了自个儿的嘴,泪水滑过粗糙胎痕,她深吸了口气,却再也不敢轻易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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