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明妆,知道惠小娘不会吃亏,反正周围都是自己园里的女使婆子,自己现在出面倒弄得不好收场,所以再等一等吧, 看看接下去事态如何发展。不过她好像低估了凝妆的那道尖嗓门, 被压制住了, 无法反抗, 但不妨碍她尖叫呼喊。那声线,像从嗓子眼里直接迸射出来的, 难为那些离她最近的婆子,八成被她刺得耳朵都要聋了吧! 众人把她拽了起来, 好好的女孩子弄得发髻散乱, 衣衫不整, 一边脸颊上还蹭了尘土。惠小娘看她这副狼狈样, 狠狠呸了她一声, “住进园子不就是想沾我们郡公府的光吗, 就凭你这模样,还在王家面前装贵女,穿帮了,没人要了吧,活该!” 凝妆几时受过这样的羞辱,又哭又喊简直疯魔了一样,尖叫着:“你这贱婢,一个捧唾盒的,也敢这样对我!放开……放开,今日有一个算一个,我定要让你们尝尝厉害!”转而又喊,“易明妆,你装什么缩头乌龟,纵着你爹的小妾这样折辱我,我是你堂姐,你们这些瞎眼的杀才!” 这一顿叫骂果真引来了西边园子里的人,不多会儿易老夫人就带着一帮婆子过来,厉声呵斥着:“你们好大的胆子,竟对主家动起手来,要造反了不成!” 易老夫人身上毕竟有诰命的头衔,园里雇来的女使婆子们都是有家有口的,没人敢真正得罪她,只好松开手,把凝妆放了。 凝妆一旦没了牵制,二话不说就往水井冲去,吓得罗氏跺脚大喊,一群人忙把她拦下了,就听她嚎啕大哭起来,“我不活了,今日就死在这里,再请祖母和爹爹为我申冤。” 易老夫人气得脸色煞白,举起手里的拐杖就朝惠小娘砸过去,“下贱的娼妇,浑身骨头磨碎了也抵不上人一个脚趾头!好好的闺阁娘子竟被你这样欺辱,你眼里还有谁?我儿子死了,倒让你这不入流的东西横行霸道起来,今日不好好惩治你,我将来没脸见三郎。”说着大喝一声来人,“把这贼贱人绑起来,今日不打她个皮开肉绽,她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 老宅带来的那群仆妇得令,一个个摩拳擦掌要上来拿人,明妆这时从院门上出来,冷冷看了左右一眼道:“我的宅院,今日看谁敢动手!” 一群人果然又畏手畏脚起来,毕竟住着人家的园子,人家是家主。谁要敢造次,一状告到县衙去,定一个私闯民宅的罪过,也够挨上二十板子了。 葛氏忙上来打圆场:“祖母,算了,一家人何必置气,让外人笑话。” 罗氏见自己的女儿吃了亏,脸颊上五个指印根根分明,心里痛得要滴血,一面给凝妆掖脸,一面咬牙冲惠小娘咒骂:“我的孩子养到这么大,平时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骂,倒让这贱人伸手打了去,怎么叫人甘心!叫牙郎来,快发卖了这千人骑万人入的娼妇,给我远远卖到沙门岛去,烂死在那里,一辈子别回来!” 骂是骂得着实难听,惠小娘挨了易老夫人一拐杖,虽没打疼,但也让她十分下不来台。反正闹了,索性闹大,就她易凝妆会跳井,自己也会! 于是有样学样,大声哭喊着:“郎主和大娘子走得早,留下我们这些苦命人,要受外人这样的□□!我还活着干什么,不如跟着郎主和大娘子一起去吧!” 乱哄哄要死要活,一大帮人又要尽力阻拦,闻讯赶来的兰小娘对明妆道:“今日小娘子做个主吧,我们不能和这些外人住在一起,不是他们走,就是我们走,请小娘子裁夺。” 易老夫人充分发挥了蛮不讲理的长项,颤声说:“这是我儿子的宅邸,我住我儿子的屋子,看哪个有胆子赶我走!” 商妈妈这时上前一步,对易老夫人道:“老太太,闹成这样再住在一个屋檐下,还有什么趣儿?我们小娘子重情义,答应你阖家搬进来,这是让老太太你的面子,不是应当应分的。郎主和大娘子留下的一砖一瓦都是我们小娘子的,她若不愿意,你们也只能寻常亲戚那样走动,老太太不知道这个道理吗?两位小娘,是我们小娘子的长辈,是颐养在这园子里的,凝娘子来者是客,原该敬重她们才对,怎么进门就叫骂动手?既开了这个头,我看往后是不好相处了。” 明妆也表了态,拉着脸道:“祖母,两下里都寻死觅活,易园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我害怕。既这么,我们另商议一个办法吧,我去找外祖母、找干娘借钱,无论如何替祖母赁一处园子,半年的赁金我出,请祖母带着阖家搬出去吧。” 易老夫人气得嘴唇哆嗦,“你说什么?为了一个婢妾,你要把你嫡亲的祖母赶出去?” 话音方落,就听见一个高亢的男声传来,气急败坏地说:“谁敢对我祖母不恭,老子的拳头可不认人,管你什么贵女贱女,一样伺候!” 说话的是二伯父与齐氏的儿子易元丰,前阵子易老夫人举荐的命继子就是他。这位小爷,学问没有,吃喝嫖赌一样不落下,平时深得易老夫人宠爱,到了紧要关头,也能为祖母撑腰。 易老夫人很欣慰,但面上也作势斥责:“丰哥儿,不许造次,吓着你妹妹。” 话才说完,回头看明妆,她脸色大变,跺脚悲哭起来:“四哥要在我家里打我吗?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王法!” 大概因为急得厉害,人一下子瘫软下来,这一倒,众人立刻乱成了一锅粥,再也没人顾得上老宅那些人了,惠小娘和兰小娘喊破了嗓子,“快找郎中来!” 商妈妈抱着人,唬得手脚乱哆嗦,“打发人找李判……找李判来,有人要害小娘子!”然后便痛哭失声,“我的乖乖,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呀!” 众人一阵风似的把明妆送回了院子里,留下老宅那些人面面相觑,元丰嗫嚅着:“我……我也没说什么啊……” 齐氏怨怼地捶了他两下,“口没遮拦的东西,她一个娇娇女,几时受过这样的恐吓,万一吓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不过话又两说,“般般这身子,也太弱了些,有点小风小浪就这样,怕也不是个长寿的。” 居然还有些窃喜是怎么回事,再想得极端些,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又没人真打她,倘或就此死了,也不能怪丰哥儿吧! 易老夫人没办法,闹出这么大的事来,不能撒手不管,只好跟过去瞧瞧。罗氏和凝妆不想管这事了,相携回了西园,齐氏把元丰赶了回去,自己随老太太一起过去,也是为了看看明妆究竟怎么样。剩下葛氏和苏氏进退两难,苏氏猛想起来,“那个李判是谁?姓李的,不会是仪王吧!” 谁知道呢!葛氏叹了口气,心下也觉得烦躁,对苏氏道:“咱们回去收拾东西吧,看来又该搬家了。” 那厢易老夫人和齐氏赶到明妆院里,见那小丫头被安置在了榻上,脸色确实不好,白得吓人,但总算慢慢醒转过来,只是气息急促,胸脯起伏不止。大约还惊恐于元丰的那番话,靠在商妈妈怀里仍是抽泣,小声说:“妈妈,我不要他们住在这里了,把他们都赶出去。” 易老夫人和齐氏一听,心里便嘀咕起来,这丫头作这模样,最终的目的原来是借题发挥。那日容他们住进来,只是暂时成全了她的孝道,等一切安稳了,营造出个长辈兄姐欺凌她的现状来,到时候再让他们搬出去,责任便不在她,在长辈无良上了。 易老夫人蹙眉不已,“你这孩子也过于胆小了,你四哥是个糊涂人,一两句糊涂话,你做什么要放在心上?把自己急得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四哥果真打了你,闹到外面去,岂不冤枉了你四哥?” 赵嬷嬷听了这话按捺不住,反唇相讥道:“老太太可不能这样偏私,四哥是老太太的骨肉,我们小娘子也是。什么叫糊涂话?我们小娘子本没有兄弟,郎主又把她捧在手心里养大,就算是陕州军那样铁血的军士,见了我们小娘子也是恭恭敬敬,几时说过这等狂悖之言?女孩子胆儿小,受不得惊吓,老太太不去责骂四哥,倒来怨我们小娘子,这是什么道理?” 易老夫人很是不满这些婆子都来回嘴,冷着脸道:“我同孙女说话,如今竟是要看你们的脸色了?你们只管伺候就好,主家的是非,轮不着你们过问。” 赵嬷嬷却并不买账,“老太太这话错了,我是大娘子陪房,我们小娘子是我一手带大的,要是有人胆敢欺负我们小娘子,我就算豁出命去,也要和那人论个长短。” 商妈妈也应声,抱着明妆对易老夫人道:“老太太,我们小娘子已经发了话,何必再来费口舌。她身子弱,经不得哥哥姐姐催逼,老太太若是心疼她,就少说两句,免得让我们小娘子更堵心,倘或出了差错,只怕就算是老太太,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这时郎中进来了,众人都让到一旁,午盏将人引到榻前,切切道:“先生,快给我们小娘子瞧瞧吧。小娘子受了惊吓,先前一下气上不来,险些急死我们。” 郎中忙上前辨色把脉,沉吟道:“人有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各有其所主。怒伤肝,怒则气上,恐伤肾,恐则气下,惊伤心,惊则气乱,几番冲突之下便有了惊厥之症。我这里先给小娘子开几副压惊的药,但要切记一点,小娘子往后再不可受惊吓了。年轻姑娘五脏六腑稚嫩,调理得不好,要落下病根的。” 边上众人连连答应,煎雪伺候郎中笔墨,待开了方子就让小厮出去抓药。郎中又给了一瓶定神丸,嘱咐让小娘子含服,又交代了煎药的火候和剂量,方领了诊金告辞。 易老夫人和齐氏这时就很尴尬,齐氏还在那里装模作样,来讨明妆的好,说:“般般,你且消消气,回头我让你四哥来给你赔不是。你要是生气,捶他两下出气,千万别闷在心里。” 易老夫人也换了话风,趋身道:“大夫交代了,让你放平和些,气性太大伤身,年轻轻的姑娘要是真落了病根,那可怎么得了!” 明妆不想听她们说话,干脆闭上了眼睛。嘴里含着的药,苦是真的苦,像黄连一样。早知道老宅那帮人搬进来,日子太平不了,但没想到这样迫不及待。既然闹起来了,就不要大事化小,凝妆会跳井,自己就能装晕,老太太还这样轻描淡写,她干脆捂住了胸口呻吟起来,“哎哟……妈妈,我胸口疼啊……” 跟前的人再次慌神,商妈妈道:“怎么胸口又疼了……” 正要替她纾解,廊上婆子大声向内传话:“庆公爷来了!” 话才说完,就听见细鳞银甲啷啷作响,一个傲岸的身影转眼到了门上,那疏狂气魄裹挟着雷霆之势,竟让易老夫人一阵恍惚,身上寒毛几乎炸立起来,还以为死去的三郎回来了。 然而仔细看,看见兜鍪下一张陌生的脸,虽生得匀停清贵,但眼神冷厉如刀,只一道眼波,就让人心头生寒。 这是谁?刚才传话的婆子说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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