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中无召不得阑入,因此官家早就派了小黄门在左银台门上候着,见他来了,忙快步上来行礼,复退身让到一旁,向宣右门上比手,“公爷请。” 官家这回在福宁殿,天色将暗不暗,距离掌灯还有一炷香时间,因此偌大的宫殿深处光线晦暗。 有风吹进来,垂挂的帐幔飘拂鼓胀,远看像有人立在帐后一样。待风走了,又平息下来,这大殿便显得异常静谧,只听见更漏滴答,发出一点轻微的声响。 官家有召见,在这之前早就屏退了侍立的宫人,只余下弥光一人在殿前伺候。见李宣凛进来,他从阴影处走上前,客气地呼一声公爷,“官家在后阁等着公爷,请公爷随小人来。” 穿过幽深的殿宇,后阁愈发昏暗,只有东边的一扇小窗,照进黄昏的天光。 官家喜欢蘅芜香,阁内每每香气浓郁,伴着这样的天色,莫名有种沧桑的意味。官家在屏风前的官帽椅里坐着,抬了抬眼,示意他坐,隔了好半晌才开口,“谏议大夫今日秘奏,说高安郡王借大婚之名,四处结交党羽,大肆收受贿赂。如今他府上门客已有两三百人,长此以往,只怕这社稷就要倾斜了。” 李宣凛听后,不免仔细掂量,略斟酌了下道:“皇子豢养门客,向来是大忌,高安郡王岂能不知这个道理。官家且稍安勿躁,这件事还是得从头彻查,若是有人刻意构陷,拿住那个贼人以正视听,也好还郡王一个公道。” 可是官家却显得疲惫又失望,缓缓摇头,“朕有八个儿子,大哥如今被圈禁,三哥一心想当神仙,五哥是个书呆子,余下几个年幼还需历练,也只二哥和四哥能替一替朕的心力。四哥的脾气朕知道,平时喜欢结交朋友,半个糙人还要附庸风雅,若说他养门客,朕并不怀疑。正是因为要供那些人吃喝,收受贿赂便说得通了。”语毕长叹起来,“朕竟不知哪里做错了,几个年长的儿子一个都不让朕省心,这太子之位,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放心册立。” 大概因为气闷,官家又咳嗽起来,弥光上前为官家捶背顺气,一面道:“官家别着急,庆公爷来了,总能商量出个办法来。像公爷说的,彻查总是要彻查的,就是这承办的人选还需斟酌,官家何不听一听公爷的意思?” 官家闻言叹息,“皇子们一个接一个犯事,朕的脸都快被他们丢光了。谏议大夫早朝后单独奏谏,说得唾沫横飞,雨星子一样射进朕眼里,朕还能说什么,只好自己擦拭罢了。民间那些做父母的,尚且因管教不好儿子被人说长道短,我们这样的天家,更是要被天下人诟病,叫朕如何不伤心!说实话,朕真的有些怕谏院那些人,一个个张牙舞爪,说话不留半分情面,为立太子一事不知和朕缠斗了多久,如今又弄出这么一桩丑闻来,朕更是要被他们骂得狗血淋头了。还有孙贵妃,哭天抹泪替四哥说情,朕知道,她是因着芝圆,一心要保全四哥,可篓子已经捅出来了,叫朕怎么办!”说来说去,终究回到了原点,“你说,让谁来负责彻查此事最合适?我想着家丑不可外扬,还是要找个贴心的人,才能把事办好。” 李宣凛忖了忖道:“臣以为,监察御史何同光是个合适的人选。他是新城长公主的驸马,官家若不想外人插手这件事,还是托付何监察最为妥当。” 结果官家又是半晌没开口,慢慢停住了把玩玉石的手,通常这样时候,就表明龙颜不悦了。 气氛果然紧张起来,李宣凛察觉了,忙离座揖手,“臣见识浅薄,目下只想起这个人选,若有妄议之处,还请官家恕罪。” 官家那嗓音仿佛浸透了寒霜,伴君如伴虎无外乎如此,前一刻还和风细雨,后一刻便让人如临深渊。 “你也知道监察御史是长公主的丈夫,既是外戚,这件事就不该插手。我心里的那个人,其实你已经料到了,不过你有意绕开了他,是出于私情试图保全他,朕猜得可对吗?” 一旁的弥光顿时洞悉了,朝李宣凛看了一眼。 李宣凛的身子俯得更低了,“官家明鉴,臣并没有私心,举荐何监察,也实在是因为何监察秉公办事,刚正不阿。” “秉公办事……”官家冷笑了一声,“曾经朕也以为你是个秉公办事的贤臣,但如今看来,你也会徇私。你与密云郡公师徒情深,朕知道,所以你处处看顾恩师的女儿,朕也知道。明日二哥就要向易小娘子下聘了,为了保易小娘子平安,你自然想让二哥远离是非,因此弄出个何同光,想把二哥摘出来,是不是这个道理?” 弥光听了,微微抬眼一觑李宣凛,见他低着头,略顿了顿才道:“臣确实有私心,但臣不举荐仪王殿下,也是为着诸皇子的兄弟手足之情。” 官家显然更不豫了,“兄弟手足之情,应当拿徇私舞弊来周全吗?他们先是朕的儿子,后才是兄弟手足,为朕分忧是他们的分内,我倒要看看,二哥经过了大哥那件事,是否还有胆量彻查其他兄弟。” 李宣凛只得道是,不敢再说其他,弥光却从中窥出了一点端倪,看来官家这回,是有意要试探仪王了。 这一试,其中满含深意,也许就是以此来衡量仪王,是否能胜任储君一职,试他是否秉公、是否怕得罪人,甚至是否刻意逢迎。只要过了这一关,想必仪王的前路就要敞亮起来了。弥光紧紧掖起了两手,心下略松了松,庆幸离日后将养子捧上高位,又近了一步。 官家手里的玉把件,重又不紧不慢旋转起来,这时掌灯的宫人列队进来,将这昏暗的后阁点亮了。 “控鹤司那头好好主持,日后朕还有重任要交给你。”官家闭了闭眼,似乎有些不耐烦,微摆了下手,“好了,你退下吧。” 李宣凛道是,长揖之后退出福宁殿,走过一重宫门,宫门便紧紧合上,到了落锁的时候,每个角落都充斥着门轴转动的声响,浩大低沉,像一曲悲壮的挽歌。 宫城正北的拱宸门,闭合稍晚了半分,一个换了便服的小黄门悄悄挨出去,过了护城河上长桥,对岸有快马牵在一棵歪脖子树上,解了缰绳,便一路朝仪王府赶去。 王府灯影幢幢,两个侍卫站在门前,哼哈二将一般。小黄门上前,微微抬了抬压低的笠帽,侍卫一见他的脸,什么话都没问,退让到了一旁。 府中管事向内通禀,很快把人带到仪王面前,小黄门将官家的话一字不差传达上去,语罢又道:“弥令的意思是,官家大有可能借助高安郡王的案子,来试探殿下。朝野上下,已然有了官家欲册立太子的传闻,殿下这回领命,须得慎之又慎。弥令命小人带话给殿下,官家未必没有另外派遣第 二人暗查此事,无论如何,殿下秉公办事就好,官家要看的是殿下的真心。” 仪王明白过来,顿了顿又问:“李宣凛也奉召面圣了?” 小黄门说是,“庆国公极力推举监察御史侦办此案,想是怕殿下卷入其中吧。” 这倒是个好兆头,所以将般般留住,果真能够牵制李宣凛。其实当初自己作这个决定,也有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意思,一则自己在朝一直与军中有牵连,再与重臣联姻,目的太明显。二则自己与弥光过从甚密,若是娶了易云天的女儿,也可打消有心之人背后的闲话。 所以现在进展顺利,大约是阿娘在天上护佑着他吧!无论如何,爹爹总还是对他寄予厚望的,八个儿子里,只有自己一直被委以重任,这江山有什么道理旁落到他人手上! 轻舒一口气,他颔首道好,“带话给弥令,官家若有任何动向,即刻派人呈报我知晓。” 小黄门道是,长长作了一揖,复退出了书房。 案头灯火摇曳,火光照亮他的眉眼,他没有起身,搁在案上的手缓缓舒张,重又紧握起来。 多少次的防备试探,或许这是最后一次了,官家的身体每况愈下,这无休无止的父子拉锯,也到了该收尾的时候。很奇怪,官家对于其他兄弟,好像从来都是慈父,唯独对他,莫名有种奇异的忌惮。譬如当初与桂国公家的亲事,明明已经十拿九稳了,却一夜之间风向大变,那个曾经和他青梅竹马的女孩子,转头就嫁了别人,其中难道没有官家的主张吗?他这个没了母亲的孩子,越长大,越发现连父亲都失去了,某种程度上他和般般一样,娶了她,看见另一个自己,所以这门婚事于他来说并不为难。 如果一切尽如他意,留下她也无妨,至于她要的弥光,待得时机成熟时候杀了就杀了,反正一个事事谈条件的狗宦官,留着也没有大用处。 抽开抽屉,里面摆着那方紫色的罗帕,他探手取来,细腻的质感在指间蔓延,柔软得像她的皮肤。 其实自己算得上薄情寡性,他自己何尝不知道。但孤单得太久,也想找个人作伴,如果这人不令他讨厌,且还有几分利用价值,那就更好了。现在的自己力量不够,需要借助一些人事,等到了能够主宰天下的时候,大概就对她没有所求了,届时未必不能好好过日子。 好好过日子,多简单却又难以企及的字眼,他的出身使然,处境使然,让他没有机会像个普通人那样谈婚论嫁,即便要成婚,也是充满了算计,细说不可谓不悲哀。 不过还好,他有几分喜欢她,明日的定亲仪也让他隐约有了一点期待。自己年纪终归不小了,看着身边那些人一个个儿女绕膝,若来一两个小人追着他喊爹爹,其实也是不赖的一种体验吧! 一向四平八稳的人,居然忐忐忑忑过了一夜。第 二日天蒙蒙亮,贴身的女使就隔着帘子轻唤:“郎主,该起身了。” 他一激灵,翻身坐了起来,床前的帘幔高高打起,要穿的衣冠也源源送进了内寝。 洗漱,用晨食,打扮停当,过定也须讲究吉时,司天监早就看好了辰时三刻,提前或延后,都不行。 于是喜庆的队伍从仪王府出发,一路招摇过市到了界身南巷,吕大娘子作为冰人,早就在巷子里等着了,家仆将圭表放在日光下,一瞬不瞬盯着光影移动,盯了好半晌,终于大喊一声“吉时到”。易园的大门敞开了,门内走出两列仆妇,个个满脸喜气上来纳福,将送聘礼的队伍迎进了大门。 十六台聘礼,算得上京城中极有排场的了,内宅的人纷纷出来观礼,明妆也被女使搀了出来。 今日她穿一件朱殷的交领上衣,下配余白的襦裙,腰上拿青楸的腰带束着,很有少女的明媚窈窕。见人来了,白净的脸上露出一点腼腆的笑意,就是那浅浅的一低头,忽然让他的心踉跄了下。 吕大娘子笑着上来道喜,“今日良辰美景,正宜两姓联姻。”一面向袁老夫人呈上了礼单,“请老夫人过目,珠翠首饰、金器裙褶、缎匹茶饼都已齐备,女家若应准了,请回鱼筷,让李郎子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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