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妆长出了口气,心里沉甸甸地,闹了好半天,她觉得自己应当有那么一丝丝喜欢李判,至于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就从他每年为爹爹祭扫开始吧。虽然那时并不亲近,每年也只写一封信,但感激日久变成喜欢,也不是不可能。后来他立下军功封了公爵,在宣德门前对她长揖,她也没想到他会这样念旧情,若是一早知道,自己应当不会与仪王做那个交易。 现在是骑虎难下了,就算不和仪王定亲,也不能与李判有纠葛,万一仪王调转枪头,联合弥光陷害李判,那怎么得了。况且那日她问李判,要不要继续与仪王定亲,李判是赞同的。命运逐步推进到这里,已经不能回头了,既然如此,就心无旁骛地走下去吧,那点不为人知的小情小爱不重要,自己知道就行了。 反正心情不好,又蒙着被子迷瞪了一个时辰,等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晌午了。 家里没有长辈,不需要晨昏定省,睡到几时是几时。起身了,收拾停当用午饭,其实时刻都在等着外面传消息进来,可惜李判还是没有回来。 下半晌,袁家来人了,是两位舅母带着将来陪嫁的礼单,特意送来给她过目。 大舅母萧氏指着册子上登记的物件给她看,“这排是老太太预备的,这排是大舅舅的,这排是二舅舅的……还有这里,是你姨母给你准备的。你仔细看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好立时填补进去。” 明妆托着礼单,当下五味杂陈,“为我的亲事,让长辈们费了好些心,我怎么过意得去呢。” 二舅母黄氏道:“女孩子出阁,这些东西是必不能少的,到时候一抬抬装点起来,外人看体不体面,全拿妆抬作凭据。老太太说,易家那头是不指望了,咱们自己操持,反倒样样顺心。” 明妆笑了笑,“可是还早呢,下月初二才过礼,不是还有二十来日呢吗。” 萧氏说:“你不知道,从定亲到亲迎,快的不过个把月而已,人家定下了亲事,还有个不着急把人迎娶回去的道理?现在不预先筹备起来,到时候时间太赶,唯恐有遗漏。上京那些人的眼睛毒着呢,一个疏忽,就让她们有了谈资。” 明妆颔首,虽然对婚事本身没有什么期待,但外家的心意不能辜负。逐样仔细地查看,簪花小楷写得清楚,销金裙、珠翠团冠、四时髻花、锦绣被褥…… 再翻过一页来,时光倏忽,忽然便到了四月月头上。 新开的那间香水行,生意很不错,明妆坐在窗前翻看账册,上月的进项居然超过了车马行。今日有人登门商谈入股,要将上京的店名和格局原封不动搬到幽州去,在幽州乃至附近郡县,开设挂靠易园名下的行当。 这事明妆想了好几日,觉得实可以一试。上京这里的行市她要垄断,但在外埠开设,却可以造起易家香水行的名望。自己在家收取赁金,每年一百五十贯的进项是白赚的,又不用自己耗费人力物力,这个买卖做得。 于是吩咐管事出面商谈,将一些要规避的风险白纸黑字写清楚,自己坐在屏风后听着,等字据立下了,再送到后面来让她掌眼。 前面的谈话声,隐隐约约传进后阁来,人家倒也说得实在,“易园的买卖做得大,仪王殿下更是金字招牌,有了这两项,还愁买卖做不好吗!说句真心话,每年一百五十贯的借名金确实不菲,但咱们也是瞧着这两项,贵些就贵些,总是值得的。” 管事笑着寒暄:“杨大官人说笑了,上京之外的店子任由大官人开,你就是开到西域去咱们也不管,一百五十贯而已,也算多?” 午盏捧过印泥送到案前,明妆在字据上钤了印,不管他们打什么太极,这桩买卖已经成了。 枯坐半日觉得累了,后面的事由管事去办,自己起身重回了后院。刚迈上木廊,听见身后传来急急的脚步声,女使上来回话,说公爷回来了,在西边花厅里等着小娘子叙话。 明妆有点恍惚,芝圆大婚那日后,就没怎么见过李判。听赵嬷嬷说禁中给他说合了亲事,后来他也没在易园过夜,想必相得不错吧,两下里无形间就疏远了。 今日忽然来见她,应当是为归还易园。她心里有底,便让商妈妈回房把票据取来,以便接下来钱房两讫。 不过赶去见他,心里还是雀跃的,就是那种忍不住的向往,虽然情怯,依旧有热望。 脚下匆匆到了花厅前,还未进门就看见他的身影,穿一件曾青的襕袍,侧身站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她笑起来,轻快地唤了声“李判”,他听见了,转头看过来,眼中微波一漾,很快浮起了一片暖色。 “你今日怎么有空来找我?衙门里不忙吗?”她提着裙子上了台阶,一面回身吩咐煎雪上茶。 李宣凛却抬手说不必,“茶就不喝了,我来看看小娘子是否有空去一趟检校库,大尹那里我已经说定了,只等过去变更房契。” 是啊,明日要过定了,前事须得厘清。这件事拖了这么长时候,确实是自己拖累了他,于是明妆爽快道:“今日就有空,我已经让商妈妈去取卖契了。” 他说好,尽量显得从容些,连目光都要好好控制,不让它在她身上过多停留。 明妆却有点伤心,两人之间不知何时筑起了一堵高墙,他有他要在乎的人了,再不愿意多看她一眼了。 心有不甘,她还想打探,“听说李判也在议亲,议得怎么样了,可决定什么时候过定?” 他噤了下,颈间喉结滑动,看来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好半晌才道:“在议,还没打算定下。” 正说合的那家,是荆国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官家开口保媒,算得真正的金枝玉叶。但本朝好就好在官家只牵线,不指婚,这样各自都有选择的余地,并不是奉了旨意便一定要成婚。 明妆虽心酸,但他要是能聘得一位好妻子,自己也会为他高兴。像这等身份尊贵的,嫁进来倒是好事,至少唐大娘子没有胆子欺压,新妇也能过得舒心些。 李宣凛这头,实则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他是个一根筋,走进了死胡同里,就很难扭转自己的决心。况且眼下事忙,官家也有册立太子的准备,朝中暗潮涌动,人人自危,这个时节下,他哪里有闲心谈什么婚事。 所以往后再拖一拖,错过了那些说合的贵女,对他来说没什么可惜。只是在她面前,一些难言的心里话说不出来,以前的坦荡,变成了现在的猥劣,他时刻在自责,却又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像今日,见她一面暗藏欢喜,而为了这一面,又不知鼓了多少次勇气。 好在她什么都没察觉,这样很好,不会对她造成困扰,只要仪王不生狼子野心,她可以安稳一生,尊贵一生,即便不在他身边也不要紧。 商妈妈很快把东西取来了,马车也在门上候着了,大家一同去了检校库,换回了房契,明妆也将那十万贯交还了李宣凛。 他捏着交子,竟有些不知怎么处置,蹙眉重又往前递了递,“还是小娘子继续替我保管吧。” 明妆却不接了,笑着说:“我不日就定亲了,不能替你保管这样巨额的钱财。李判拿它买宅子吧,最好买得不要太远,我若是想串门,也方便一些。” 再多的话,无从说起,从满心依恋到不得不疏远,其实只需一转身而已。 登上马车,她朝他挥了挥手,“李判,我回去了。易园虽归还了我,但你得空也要常来看看我啊。” 他深深望了她一眼,颔首说好。 不过是随口的虚应,彼此都知道。 明妆放下车上帘子,朝外吩咐了一声:“走吧。” 马车跑动起来,她没有回头望,心一点点沉下去,唇角再也仰不起来了。
第52章 他目送马车去远, 不知怎么,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从生命里抽离出去,一时人也有些惶然了。 七斗见他怔愣,一连唤了好几声公子, “官家先前传话, 命公子傍晚入禁中,公子别忘了。” 他这才回过神来, 略整顿了下心绪牵过七斗手里的缰绳, 临上马前吩咐了一声, “即日起, 去各大牙行打探宅子,先安顿下来再说。” 七斗应了声是,笑道:“小人也这么想来着,总住在衙门不成事。小人回头就让张太美往南瓦子去一趟,那里有全上京最大的牙行, 哪里有宅邸出手, 哪里有商铺租赁他们全知道。”顿了顿又追上去问, “公子, 找哪个坊院的,有讲究没有?我听说崇明门内大街那块, 有西河郡公的宅邸出售,那园子才建成没几年, 西河郡公要携全家迁往封地, 这宅子打算折变, 咱们过去瞧一瞧吧, 若是能成, 买下来稍稍添置一些东西, 就能住进去。” 可马上的人却沉吟了下,“崇明门内大街,远了些。找离界身南巷最近的宅子,就算价钱高些也无妨。”说完打马扬鞭,往御街上去了。 七斗看着随行官护卫他走远,往南张望了一眼,站在检校库广场上,就能看见崇明门内大街的牌子。崇明门内大街到易园,至多两炷香,哪里就远了! 嘀嘀咕咕往停在道旁的马车走去,张太美打量了他一眼,“又遇上什么难事了,嘴里直倒涎。” 七斗把公子的话复述了一遍,又不屈地回身朝南指了指,“你说说,这也算远?” 张太美比起七斗来,果然更精于人情世故,嘁了声道:“你小子,该学的地方多了!你说你这么没眼力劲的愣头青,公子偏要你跟着,反观我,明明一个大机灵,却用来赶车,真真大材小用!”感慨了一番境遇,最后还是给七斗拨开了云雾,“公子说远了,那就是远了,咱们做下人的,照着吩咐办事就对了,有什么好啰嗦的。你想想,前阵子可是住在易园里的,如今搬出来,门槛外面就算远的了,你倒好,一下子找个两炷香路程的,怎么不上幽州找宅子去!” 七斗眨着眼,愕然看了张太美半天,“你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张太美说,“就顺着易园那一片找,实在找不见,往南,观音院桥那片也未为不可。” 这回七斗明白了,观音院桥附近是戚里,仪王府就在那一片。易小娘子明日就要和仪王定亲了,将来总有出阁的时候,把宅子买在观音院桥,离仪王府近一些,照旧能和易小娘子做街坊。 唉,这么一想,公子真是云天高谊,令人钦佩。七斗朝着他远去的方向望一眼,暮色逐渐蔓延上来,四月的暮云已经很有夏日风范,一簇簇野火般堆叠着,把皇城上空都填满了。 几乘快骑到了东华门上,因鹤禁在左承天祥符门以南,控鹤司与殿前司分管了禁中戍守,控鹤司掌东华门及左掖门,余下诸门,仍由殿前司掌管。 门上青琐郎上前叉手行礼,唤了声上将军,他微一摆手,将手里马鞭扔给了身后的随行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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