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莫要说这些,”无双说话轻柔,像此刻软软的雨丝,这是龚拓喜好的软嗓儿,多年下来,已经改不掉,“没有你和泾儿,我也离不开京城,乱世,我们携手相帮。” 云娘点头,笑着:“对,以后咱们三个是一家人。” “自然的,”无双放下杯盏,“我现在是嫂子的小姑,曹霜。” 有些事情大概是上天注定,无双一直为赎身苦恼,到最后不惜出逃。可是她现在并不需要无双的身份,她有一个新身份,曹霜,真实存在的户籍。 安西大灾,所有人逃离故土,曹家同样如此,曹家的那位姑娘生来体弱多病,不多久就没熬住,去了。这种形势,只能将人草草安葬,免得被野狗祸害躯体。可巧,云娘的包袱里留着自家户籍,无双便成了曹霜。 既然恩远伯府的那个婢女无双已死,她现在就是自由身了,像个平常人那样安静过活。至于从宋夫人那里得到的卖身契,她还是稳妥的收着。 云娘擦着发顶的雨珠,往无双看了眼:“怎么今日脸色有些差?” 无双眼睛一弯,嘴里还余留有蜜水的甜味儿:“月事来了,犯懒。” 说到这儿,她心里重重松了口气,月事来了,就证明她肚子里没有孩子。前面南逃时,月信一直不来,她心中实在担忧,现在看来怕是当时太劳累才拖延了。 她垂下脸,目光落在绣到一半的罗帕上。想起了最后与龚拓的那段日子,全是在龚家的别院,他想让她怀上孩子,给她调理身子,甚至用上宫里来的求子药…… 既然决定离开,她又怎么可能要上那孩子? 幸而云娘通情达理,从不问她的过往,让她心里舒服许多。 云娘往外瞧了瞧天空,乌云厚实:“看来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我本想去前街看看有没有店铺招人,来了半个月,总得找些事做。” 有了住处,下一步就是想生计,她要供儿子读书,真要出名堂的话,银钱不是一点半点。 “嫂子家里以前做什么营生?”无双问。 云娘好像想到了以前,嘴角淡淡笑意浮出:“家里做小买卖,相公操持着一家茶肆,不至于大富大贵,却也温饱。” 看得出云娘和她过世的夫君感情很好,人都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不过有时也是天意弄人,没有办法。 “如此,”无双脸一侧,卷翘的眼睫颤了两下,“不若嫂子重新开间茶肆,咱们自己操持,我这里还有些银子。” “重开茶肆?”云娘念着这几个字,眼中闪过什么,而后摇摇头,“不行,无双你得自己留着些银钱,往后路长,总【看小说加QQ群630809116】有用的上的地方。” 云娘会为她着想,让无双心中一暖,她看去外面嘀嗒的雨帘,眼中的光无论何时都是柔和的:“就是为以后想啊,茶肆开起来,咱家里会有进项,以后泾儿上学总归轻快些,况且……” 她话语停顿下,搁在膝上的双手扣在一起,轻轻叹了声。 “怎么了?”云娘问。 “茶肆来往人多,万一会知道兄姐的消息。”无双说着。 本来也想着要做点谋生的营生,身上那点儿钱总有用光的时候,既然选择自己走这条路,就得学会自立。她是和外面隔离了太久,但是想学却也不晚,再说还有云娘母子,她并不孤单。 云娘听了,心中了然:“既如此,我现在出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铺面。” 她就是这么个勤快性子,做了决定当即起身,准备出去。 无双站起,回屋里去了一把伞来,给对方撑开。眼看人出了门去,她才重新坐下,拾起一旁的帕子继续绣。 绣了几针,她停在那里,看着东墙的花藤发呆。 来到观州后,她没怎么出去,可能是关在伯府墙内太久,外面的热闹让她觉得生疏,习惯的想留在院中感受这份安静。习惯,总不会一时半会儿能改的过来。 想了想,她干脆起来,披着的外衫从肩上滑落,走去窗台下拿起那把油纸伞,撑开,走进雨里。 无双从大门出来,悠长的巷子,粗糙的石板路,被雨水冲刷的干干净净。 一路出了巷子口,便是一条长街。她压低伞面,偶尔往旁边看两眼,头发还未长长,系着一条发巾,像一个普通人家的娘子。 记忆中的那点家乡模样,现在完全对不上,这里已然是重建后的新城,就连知州衙门前的两头石狮子,也比以前大了许多。 无双站在街角,看着朱色的州衙大门,想着小时候等在外面,父亲下职就会过来领着她,给她讲两头狮子的故事。 哥哥年少,母亲总是嫌他在外面惹事,隔三差五的罚他;二姐懂事,随了母亲的聪慧,小小年纪就能处理家事。 好像只有她,家里最小的女儿,什么也不用做。大多时候就是在后院儿里玩耍,兄姐闯祸会被父母罚,而她从小仗着一张乖巧的脸,即便闯了祸,父亲也会拦着母亲…… 眼角发涩,待回神时,泪水已经落下。 无双蜷着手指拭掉眼泪,她原本也有美貌的家。父亲身为知州,勤政爱民,那一场大水来的时候,他亲自去了江边,再也没回来。 后来那些人说父亲贪赃,将修江堤的银子挪用别处,观州大水完全是父亲的责任。上面下来旨意,罚没全部家产,家眷子女贬为庶民。 无双并不信,不过是父亲死了,有心人给他扣的黑锅罢了,可是那时候没人帮他们说话,柔弱的母亲没有办法,带着兄妹三人北上逃难,并说一定给父亲找回清白。 时光荏苒,观州重新建起,可她的家永远不在了。 或许开个茶肆是个办法,过往的人多,打听事也方便,说不定就会有兄姐的消息。 她现在有一个新的开始,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与过去切割的干干净净,她现在是曹霜。 。 千里草原,漫长的冬季过去,春光终于光顾了北越。 湛蓝的天,洁白得云,远处起伏的山峦。 历经近两个多月,大渝朝的使团终于踏上了北越国。对方看起来也重视,派了礼官前来迎接。 相对于南渝,北越民风豪放,没有过多的礼数规矩,但是相同的一点,那就是慕强。龚拓少年成名,相对于那一道而来的文臣,他显然更受待见。 龚拓骑马走在最前面,长途跋涉,并没有让他看起来多疲惫,只是面皮比之前黑了些,更添一分英朗。 郁清跟随在一侧,遥遥看着前方城池:“北越宏义王亲自来迎接大人,大概就在前面五里处。” “这边是他的封地,往北去越京总要和他打交道。”龚拓远望,视线中看到了风中招展的黑色旌旗。 郁清知道,龚拓少年时与宏义王打过交道,如今隔了这么些年,也不知道对方还记不记仇:“听说他一直想南下。” “他只是想罢了。”龚拓冷笑一声。 走出一段,就看见不远处的迎接队伍,正中站着的是一个高大男人,身形魁梧,宽大的斗篷在风中飞舞。 那人就是北越国宏义王,溥瀚漠,在位越帝的二弟。也有人说,北越真正掌事的其实就是这位王爷。 见面自然是寒暄一番,随后龚拓入了城,跟着进了王府。 龚拓和同行的文官吴勤,被安置在一间房内,等待晚上的洗尘宴。 吴勤体力比不上龚拓,比起离京的时候,现在是瘦脱了相。累得要死,偏还要端着架子,屋里屋外转了圈,捋着胡须:“这北地的王府,倒修得有几分咱们南朝的影子。” 这一点,龚拓也发现了,一路而来,瞧见过假山怪石,小桥流水,这些显然不是北越的庭院风格。 这时,一个小男孩跑进来,手里抱着一张小弓,好像发现自己跑错了地方,停下脚步看了看。 他三四岁的样子,虎头虎脑,脚下一双小软靴。 龚拓瞧着这突然出现的孩子,不由想起了无双。临行前,他停了她的避子汤,后面让人给她调理,是否现在已经怀有他的孩子? “南渝人?”小娃儿奶声奶气,做出一副凶相。 吴勤看了好笑,伸手想抓过娃儿来逗一逗。 “吴大人,他是这府中的小主子。”龚拓提醒一声。 吴勤赶紧收手,王府中的小孩儿,只能是溥瀚漠的儿子。 龚拓正好想出去看一看,便对那小娃儿道:“我送你出去。” 小娃儿并不领情,自己转身往外跑,龚拓停了一瞬,而后跟了出去。 外面,花园中几株牡丹树,在南渝的话,现在正是花期,然而移栽到北国,枝上没有花朵,只是尽力的生根存活。 龚拓原意是出来走走,并不想真的去看那小孩子。 没走几步,见到不远处站着一个女子,身形娇小纤细,背对着他,正摸着刚才那小娃儿的脑袋,轻声数落,然而更多的应该还是疼爱。 女子听见动静,转过身来看了眼,正好与龚拓视线相对,原本还带笑的脸,渐渐冷却下来,随后牵起孩子的手,带着离开。 龚拓觉得对方对他有敌意,这些倒不重要,关键是他看见女子的脸时,那种熟悉感直冲而来。 是女子的五官,竟与无双有些相似,尤其是嘴口,勾着笑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相比,方才的女子更显娇小些,而且眼睛坚定,不若无双的软柔。 吴勤跟上来,翘着脚看那远去的女子:“那便是宏义王的王妃?怎么瞧着像咱们南朝女子?” 北国女儿身材大都健美高挑,那女子的确偏细柔,面庞精致,走路的仪态也带着南渝朝的影子。 龚拓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吴勤跟上,大概是憋了一路的话,如今对着冷漠无言的龚拓,也是嘴皮子碰个没完:“不过,这位王妃的确是北越人,大概只是长得像罢,毕竟咱南朝也有身形健美的女子,完全不输她们。” 人在旁边兀自说着,龚拓忆起女子的那张脸,与脑海中无双的那张脸对比,又觉得没那么像了。他的无双,自然是独一无二的。 他喜欢她的名字,所以送去他房里的时候,也就没有给她改名。 夜里,宏义王专门设宴款待。 一群舞姬在殿中的绒毯上赤足舞蹈,身姿曼妙,尤其脚踝上晃动的小银铃,总能勾起在坐男人们的兴趣。 龚拓眸中无波,只是做些场面上的话语,银铃声让无双的脸出现在脑海中。 宴席结束后,他回到房中,想去桌边写了一封信。不知是不是北越酒烈的缘故,头有些晕。 待到想回床上的时候,突然听见开门声,回过头,一个身姿曼妙的女郎走进来,正是方才席间跳舞的那个。 龚拓皱眉,眼神瞬间冷下来。 舞姬只道是被吩咐过来伺候客人,尤其是众人口中的英雄男儿,心中是乐意的,想着或许被人喜欢,还能跟着带回去。是以,她赤脚踩着绒毯一步步走过去,小银铃清脆的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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