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禀公子,郡主嫌奴婢们伺候得不好,说——”丫鬟从厢房退出来,生怕晚一刻就再记不住,急急进了书房便开始报,“擦脸的帕子她只用水丝绸,梳子只用紫檀木梳,篦子只用象牙篦,洗手净面不用铜盆,得用温养人的和田玉匜,沐浴也不用木桶,得有大到足可畅游其间,尽情嬉水的浴池……” 上首元策握着书卷,匪夷所思般缓缓抬起头来:“她是要沐浴,还是要凫水?” 眼看着公子眸光里沉甸甸的威压,丫鬟硬着头皮接着往下说:“不光如此,郡主说她洗脸的水要用没有水味儿的天泉水,雪天接雪水,雨天接雨水,晴天接朝露水……” 元策偏头望向窗外片片鹅毛大雪,荒谬一笑:“为她洗个脸,要提早一日做准备?” “嗯……郡主还说,她沐浴时要往浴汤里滴花露,酿花露所用的花必须是三月初三上巳节那日摘的鲜花……” “沐个浴,要提早一年?” 丫鬟打了个哆嗦,不敢再往下说了。 死寂般的沉默里,叩门声突然响起。 又一名丫鬟匆匆奔进来,也像快记不住了,来不及周全礼数便在门边倒起豆子:“回禀公子,郡主那边又添了几样要的物什,说净手之后要用香雪楼的手脂,洗脸之后要用留芳阁的面膏,浴足之后要用玲珑斋的润甲露……” 元策缓缓侧目看过来。 那丫鬟被瞧得脖子一缩,正要将门合拢,又一名丫鬟喊着“等等等等”,气都来不及喘地抢着挤上前来:“回禀公子,郡主说屋里太干,燥得她脸疼,要造个跟瑶光阁一样的水车,还有厢房里有股陈年的旧味儿,需要点个熏炉,熏香的配方是……” “啪”一声响,元策手中书卷砸在了桌案上。 便是前线军情最紧急的时刻,也从没有过如此密集的急报。 这阵仗,难怪陪嫁丫鬟要提早进府,不提早个一年半载,还供不起这事精了! 几个丫鬟齐齐一抖低下头去:“公子息怒,郡主还是留了情面的,说如果实在准备不全这些,她也不是不能留在这儿过日子,只要——” 元策:“?” “公子您去房里……陪她……” “……” 元策扯了扯衣襟,一指西厢房的方向:“告诉她,我沈府家贫如洗,惯不起她这些毛病,要走要留,请她自便吧。” 夜半更深,风雪停歇,卧房里寂然无声,只有窗外树枝被厚雪积压,偶尔发出细碎的吱嘎轻响。 然而越是如此的静谧,耳边嗡嗡的女声越是盘桓着挥散不去—— 手脂面膏朝露水…… 浴池花露象牙篦…… 熏炉水车去房里…… 不知过了多久,叨叨声终于慢慢飘远到脑后,元策静躺在床榻上,将将沉入睡梦—— 忽然咔嚓一声,像是院里的树枝不堪重负,折断成了两截。 元策蓦地睁开眼,动了动耳朵,听见一道刻意压轻的脚步由远及近,正一步步朝房门靠近。 元策一掀薄被,无声翻身下榻,取下榻沿匕首,闪身到了门边。 房门上赫然一道披着斗篷的人影,身形看着有些彪壮。 人影鬼祟地猫着步走到门前,忽然停下,左右四顾起来。 元策静站在门后眯了眯眼。 送个死都这么磨蹭。 今日被姜稚衣耗得所剩无几的耐性彻底告罄,元策轻轻活动了下脖颈,匕首一收,一把提过一旁剑架上的剑。 这剑也有些日子没见血了。 门外人两只手扒上门扇,试着推了推—— 元策一手横剑,一手一抽门栓。 门外人一个脱力踉跄向前栽来。 “哎哟”一道女子的惊呼响起,元策目光一凝,抵上来人喉咙的剑锋蓦然一侧,一推剑首收剑回鞘。 与此同时,一阵香风扑面,来人被门槛一脚绊了进来。 元策一把接住人,额角青筋突突跳着,垂下眼去。 怀里的人头顶两床被衾,从头到脚裹得像只粽子,只露了张惨白的脸,又惊又怕地碎碎念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大半夜不睡觉你在干什么?”元策咬着牙松开了人。 姜稚衣从后怕中一抬眼,看见他眼底毫不掩饰的不耐,紧了紧身上的被衾,冲他撇了撇嘴:“那我也得睡得着才能睡呀……” 元策不解地皱起眉来:“你有什么好睡不着?是将我这院子搅和得人仰马翻,良心不安?” 姜稚衣点了点头,垂下眼去:“嗯,阿策哥哥,这件事我要向你认错。” 元策皱拢的眉头稍稍一松。 “说你府上这儿也不好,那儿也不好,是我吹毛求疵了,向你提了那么多一夜之间不可能办到的要求,也是我过分,威胁你办不到便来房里陪我,更是我有失分寸……” 元策拎着剑抱起臂,闲闲看着她:“郡主知道就好。” “但是……”姜稚衣为难地咬了咬下唇,哭丧着仰起脸来,“但是你家的炭是真的一点也不暖呀——!” “……” “那炭一股炭味儿也就算了,烧了半天只有烟气没有暖气,屋里冷得像冰窖一样,真真是没法睡人……我发誓,这次绝不是我鸡蛋里挑骨头,阿策哥哥,你家……”姜稚衣举着三根手指一顿,你家我家分这么清楚,岂不又要叫人寒心,“咱们家买炭的小厮一定是被黑心的商贩骗了!” “…………” 元策张了张嘴又闭上,咬牙盯住了姜稚衣叭叭的嘴。 姜稚衣眼巴巴看回去:“你又不肯让我的婢女进府,就不能来照顾照顾我吗?兴许你来屋里添点人气,我便暖了……” 元策压着火缓缓提起一口气:“青、松——” 后罩房那头,青松匆匆忙忙衣冠不整地跑了出来:“公子有何吩咐?” 元策抬手一指姜稚衣:“去把她那两个陪嫁丫鬟给我……” “好嘞小人这就去……”青松掉头跑了两步一个急停,“啊???” “……” 元策闭了闭眼,重新提起一口气:“去把她那两个婢女给我请过来!”
第12章 婢女过来要些时辰,书房里重新点了灯,姜稚衣拥着被衾坐在罗汉榻上,小口小口喝着碗里的姜汤,喝一口看一眼对面书案边执卷的人。 品咂着他方才那句“陪嫁丫鬟”,碗里的姜汤竟是越喝越甜,咂摸出一股糖浆味儿来。 他既然承认了她的陪嫁丫鬟,此行回京应当是准备向她提亲的吧? 姜稚衣托腮望着对面人,想着想着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元策拧起眉,手中的书卷往上一抬,挡住了脸。 ……不就是一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有这么不好意思吗? 姜稚衣叹着气移开眼,两根手指在小茶桌上轻轻敲着,百无聊赖地打量起屋里的陈设。 这书房以一张十二扇山水围屏分隔成里外两间。外间有一面摆文玩瓷器的博古架,一面三层双屉的书架,书案后方的墙上挂了一幅万马奔腾图和一幅字,上书“静否”两个大字。 里间瞧不全,透过此刻折叠起的围屏隐约能看到一张卧用的罗汉榻,比她身下这张坐用的宽阔一些,还有一张八仙桌,桌上摆了张棋盘。 “阿策哥哥,”姜稚衣突然兴致勃勃搁下茶碗,“我们来对会儿弈怎么样?” 对面人仰靠着椅背,拿书盖着脸,抱着臂一动不动,睡着了似的。 “阿策哥哥?”姜稚衣又叫了一声。 元策抬起一只手,食指往后一指。 姜稚衣顺他所指望去,看到了墙上的题字——“否”。 “……” “好吧,”姜稚衣歪头支着小茶桌,想了会儿又说,“那聊会儿天也行呀!” 对面人又不动了。 姜稚衣自顾自往下说:“你归京以来我们还没好好说过话呢,不如你跟我讲讲边关的事?” “姑臧和长安是不是很不一样?你在那儿过得可还习惯?” “我在家中过得甚是乏味,出门也无非做些无趣的事,还不如想你来得有意思……” “……”元策缓缓抬起手,往后又是一指。 姜稚衣一抬头,看见了墙上的另一个题字——“静”。 “……” 满室只余炭火星子炸开的噼啪轻响。 姜稚衣闭上了嘴巴,无趣地倚着罗汉榻,盯着榻边的炭炉发起呆来。 幽微的火光一闪一闪,催动起困意,盯得人眼睛发酸。不知过了多久,姜稚衣脑袋一垂一垂地打起瞌睡,慢慢歪倒在了榻上。 元策头一低,盖在脸上的书卷掉落进掌心,稀奇地抬起眼看向对面。 榻上人一头乌发如绸铺散,懒懒靠着一只引枕,猫儿似的蜷着身体,浓密的长睫静谧扇落在眼下,睡得甚是香甜,香甜到深处甚至还砸吧了下嘴。 ……分明是有所图来的,竟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在他面前睡着了。 静静注视了榻上人片刻,元策按了按眉心起身,像终于看到这漫长的一夜有了尽头。 叩门声刚巧在这时候响起,谷雨和小满紧赶慢赶地赶到了沈府,一进屋便要福身行礼。 元策冷着脸比了个嘘声的手势,一指对面。 这张嘴,再醒来还不知要叨叨多久。 两名婢女立刻心领神会,放轻了脚步走到罗汉榻边,伸出手去又顿住,像是害怕吵醒姜稚衣,有点难以下手。 元策皱眉走上前去,一挥手示意让开,弯身一手抬起榻上人脖颈,一手隔着被衾穿过她腿弯,将人一把打横抱了起来。 乌发瀑布般倾泻而下,千丝万缕地拂向手背,像蚂蚁窣窣爬过。 元策掌在薄肩下的手微微一僵,蜷了蜷手指,沉出一口气转身朝外走去。 “……沈少将军就这么一路抱着您进了厢房,亲手将您放上了床榻,临了怕压着您头发,还很贴心地将您的头发仔细拨开了呢!” 翌日一早,姜稚衣刚从西厢房的床榻上苏醒,便听谷雨绘声绘色地说起了她昨夜睡着后的事。 姜稚衣披散着头发坐在床榻上,一双困眼越听越亮:“当真?” “千真万确,小满也看到了,是不是?”谷雨回头看向身后。 小满端着洗漱的器皿抬起头来。 要她说,是,也不是…… 譬如郡主的头发瞧着好像不是被拨开的,是被搡开的,沈少将军也不似贴心之人,好像是有点儿烦那些头发…… 对上姜稚衣期待的眼神,小满支吾着点了点头:“……大概是这样的,郡主。” 谷雨爱溜须拍马哄她高兴,小满却是个实心眼儿的。 姜稚衣嘴角翘起来,低头摸了摸颈后的头发,又顺着滑下来摸了摸自己的肩,抬眼问:“阿策哥哥起床了吗?” “沈少将军昨夜陪您折腾到那么晚,这会儿还没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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