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刻钟后,西厢房内,元策坐在榻沿,紧盯着李答风的神色:“什么情况?” 李答风松开切脉的手,上前翻开姜稚衣的眼皮看了眼:“她晕过去之前发生了什么?”元策看了他一眼。 李答风:“你当我是大罗神仙, 切个脉就什么都知道,不结合前情怎么断病?” “吵了一架……” “吵着吵着晕过去的?” “也不是。” “那是——?” 元策眼看着李答风, 张了张嘴又闭上,撇开头去,目光落向姜稚衣红得异常的唇,飞快一收眼。 李答风抬了下手:“明白了,医者救人心无杂念,下次有话直说。” “……” 元策皱眉催促:“所以到底有事没事?” “晕过去这事,是没事,情绪波动太大,一时供血不足,稍后自会醒转。” “你意思什么有事?” “我方才切脉,发觉她血瘀之症并未根除,你确定她上回除了脚踝没有摔到别处?” “女医士给她贴身验过伤,总不会有错。” 李答风给姜稚衣重新切了一次脉:“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在上回之前,她身上就留有未痊愈的旧伤,所以从表象上已看不出。” 元策蹙起眉,看向榻上人:“严不严重?能不能判断血瘀在何处?” “比之上次,血瘀之症已有所减轻,应当是她医治脚伤时喝的汤药顺带起了效用,但位置光靠诊脉不好说,我需要她近一年间的医案。” 元策招来青松,让他立马去侯府取,回过眼问:“那眼下能做什么?” “我的建议是,如果等人醒来你们还要接着吵,不如先点上一盏安神香,让她将昨夜缺的觉补上,否则体力不支,很可能再晕一次。” “……” 在他弄清楚今日这事的真相之前,再吵也是百口莫辩,不光姜稚衣,他可能也要气血逆流。 元策毫不犹豫点上了安神香。 在榻边坐了片刻,等姜稚衣沉沉睡去,他起身退出厢房,回到书房阖上门,重新拿起那枚衣字佩,开始从头梳理这件事。 同一枚玉佩,主人只可能有一个,两人之中总有一人在说谎。 如果说谎的人是裴雪青,那另一半玉佩作何解释?裴雪青又怎么会清楚知道这枚玉佩藏在兄长书房何处?那是连青松都不知道的地方,甚至姜稚衣当时会抓住这枚玉佩不放,也是一个意外。 可如果说谎的人是姜稚衣……他与她朝夕相处日久,不可能一点破绽都没发现。她是真情还是假意,他亦自认能够分辨。 那么会否有两个人都没有说谎的可能—— 元策坐在书案前反复推敲,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忽然听见一阵叩门声。 穆新鸿走进书房,递上一张字条:“少将军,裴姑娘送来的,说您若看得懂上面的话,她在汀兰水榭等您,会一直等到天黑,您任何方便的时候过去都行。” 像是预感到什么,元策盯着那张字条,难得现出一丝犹豫,默了默才接过来,缓缓展开,其上并无称呼,只两行简单诗句——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 半个时辰后,汀兰水榭。 元策在岸边下马,抬眼望向水中央。 八角形的水榭,三面环水,一面衔接一条木桥,水榭八面皆是窗棂细密的落地长窗。是个适合交谈私密之事的地方。 元策在岸边驻足片刻,走上木桥,一步步朝开了一道门的水榭走去。 水榭里,凭栏静坐的少女听见靴踏声转过头,从美人靠上慢慢起身,朝他望了过来。 隔着一条长长的木桥,他隐约看见对面人瞬间黯下去的眼神。 她在这里等他,却希望他看不懂那两行诗,希望他不要来。 元策走过木桥,走进水榭,看见她定定看着他,却又好像不是在看他,而是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裴雪青出神着缓步走上前来,到他跟前,仰起头看着他的眉眼,抬起一只手,隔着一段距离,在虚空里一笔一划轻轻描绘过他脸的轮廓,湿润着眼一笑:“你不是他,对不对?” 元策沉默良久,有些艰难地点下了头。 “他是不是已经……”裴雪青深吸一口气,“已经不在了……” 更久的死寂之后,元策再次点下了头。 裴雪青紧紧闭上眼,颤抖着压下一阵心悸,难忍地背过身去。 她以为这些天的辗转反侧已经让她做足了准备,她以为她迫切想要得到答案的心情已经胜过她对这个答案的恐惧,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她为接受它所做的一切努力,好像都成了白费。 她明明已经追着这个答案,奔走两月之久…… 自他回京后迟迟没来与她碰头,这两个月,她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到频频出席王公贵族们的宴席,都是为了找机会见他。 可每一次在人群中看到他,却都发现他目之所及根本没有她,连一次眼神的交汇也不曾给她。不像从前,不管她的目光等在多远的角落,他的眼睛总能找到她。 起始她以为他有什么苦衷。毕竟他一惯擅长伪装,明明胸怀大志却装得吊儿郎当,明明日日挑灯夜读却装得一无所长。 想他如今为形势所迫不得不崭露头角,一个手握重兵的将军如何能与相国之女结为连理?这是帝王心中的大忌。他比从前更小心谨慎也是应当。 她想她就耐心等,等他觉得时机合适,总会来与她解释。 可她安静地等着,却等到那一日在酒楼听说他与永盈郡主私会之事,等到那一日在书院亲眼看到他与郡主亲密无间的样子,等到她就站在他面前,而他用那样陌生的眼神看着她,仿佛第一次见到她…… 她可以理解他如今无心儿女情长,却不相信他会去与另一个姑娘儿女情长,且还是在未与她做个了断的情形下。 她向阿兄旁敲侧击地打听书院里的事,打听有关他的一切,在他看不见她、或者视而不见她的地方悄悄关注着他,越看越觉得,他好像变了个人。 的确,大家都说他变了,一个少年人,先历丧父之痛,又独挑重担,三年间几经生死大难,若性情毫无变化,反而成了怪事,没有人觉得他变了有什么不对,再不着调的纨绔,经历了这些也是会长大的。 却只有她知道,他本就不是纨绔,她清楚他真实的面目,她总觉得他有哪里真的不一样了。 所以当那天,他向她递来一包能要她性命的糖,她在伤心、委屈,甚至萌生出恨意之后,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他递来那包糖时的神情,好像当真不知道这会要了她的命。 就像这段日子他看向她的每一个眼神,也是真的全然不认识她。 不认识她…… 她默念着这四个字,恍惚间,突然想起当年出征前夜,他来见她的最后一面。 那一夜,他看起来前所未有的心事重重,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留下那么一句话:“若来日再见,你发现我与你相见不识,就当我们从未相识,不要再找我,也别再等我。” 彼时前线战事吃紧,她以为他担心自己无法活着回来,才说这样的胡话。 可时隔三年重新回想,联想他回京之后对她的态度……若他担心自己战死沙场,那也应当是无法再与她相见,为何会有“相见不识”的说法? 那一晚,他想说又不能说的到底是什么? 她开始胡思乱想,想起越来越多的往事。 想起他与她在汀兰水榭谈天说地之时,曾说自己经常做一个奇怪的梦,梦到自己在边关的泥里雨里挨打,梦里他爹像训练死士一样训练他,让他与玄策军最强的战士厮杀,当他被打倒,不能喊痛,得在最快的时间里爬起来还手,否则头顶的刀便真的会落下…… 他说可他又觉得,那个小少年只是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却并不是他,他能感觉到他的痛苦,也能感觉到他与他不同的性情和想法。 于是她突然有了一个非常、非常可怕的猜想—— 倘若这世上真有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以他的身份回到了京城,当那个人发现那枚被悉心藏起的衣字佩,比起裴雪青的裴,他更可能联想到的是姜稚衣的衣,不是吗? 思虑几天几夜之后,她焦躁难安地叩开了沈府的门,坚决地一定要见到他。 她想这个猜想如此荒诞,应当只是万中有一的可能,期望着他今日可以像个负心汉一样彻底地回绝她。 可是他没有。 今日在沈府的一切,全都印证了她的猜想。 缓了许久,裴雪青抬起眼,望向西北的方向,哽咽着轻声问:“他走的时候……疼吗?” 元策眉头皱起,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攥握成拳,没有作答。 “是——什么时候的事?是不是今年五月里……” 元策目光一闪:“你……知道?” 裴雪青背着身眨了眨眼,眼泪大颗大颗淌落。 她不知道,当时不知道,只是有天夜里忽然心悸惊醒,无端落下泪来。后来边关传来消息,说玄策军那支主力军大败,几乎全军覆没,所幸援军及时赶到救回了少将军,她以为她那一夜只是感应到了他的难过。 “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感应……”裴雪青出了会儿神,回过头去,“就像他说,他很早就梦到过你,但他是不是其实在出征前夜才知道你的存在?” 元策点了下头。 裴雪青不再说话,好像想知道的已全都问完了。 元策僵握了许久的拳:“对不住,我——没有救到他。” “还有回京以后,我不知道——” 裴雪青像哭着又像笑着,摇了摇头:“不是你的错,若不是这样,我可能还要被蒙在鼓里更久,我早一些知道他的去处,这世上就多一个人念着他,不是吗?” 裴雪青低下头收拾好眼泪,长出一口气:“你放心,我与他的事连家父与家兄都不知晓,今日这些话只会留在这个水榭里,今后无论你用他的身份做什么,都不必顾忌我,我也不会与任何人说。” 元策抬起眼来。 “他生时为质,做不了自己,走后至少要留得安宁。我保护不了他,至少现在可以保护一下他的家人。” 元策:“……多谢。” 裴雪青挤出个笑来:“也不是白白替你保守秘密的,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你说。” 裴雪青指了下他的来路:“你回去时,沿着这条木桥慢一些走,我最后把你当成他一次,就当他今日在这里同我告别了,可以吗?” 元策默了默,点头:“好。” 裴雪青将眼底模糊视线的泪擦掉,静静目送他转身,看他走上木桥,迈出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慢慢地一步步越走越远,一直走到木桥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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