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您请便,请便。”货郎开心地接过惊蛰递去的金叶子。 姜稚衣瞄了眼裴子宋走远的身影,回忆着去年书院里与裴子宋合奏过的那首《俞伯牙悼钟子期》,连忙拿起埙吹奏起来。 乐声随风袅袅飘远,长街那头,裴子宋意外地停下脚步,回头望来。 余光瞥见这一幕,姜稚衣心跳得飞快,面上继续若无其事吹奏着,直到裴子宋朝她走来,身后三七察觉不对,拔步上前。 “郡主?”裴子宋走到了姜稚衣跟前。 姜稚衣一看三七拔剑的手势,端着手道:“这位是相国裴家的长公子,不是歹人。” 三七脸色微变,横剑的手却仍未放下。 裴子宋一愣,朝人作了一揖:“在下裴子宋,是郡主往昔在书院的同窗,只是碰巧遇见郡主,过来打个招呼,无意冒犯。” 姜稚衣:“还不快退下?你若伤着相国之子,少将军可难辞其咎。” 三七颔首退到姜稚衣身后。 “裴公子怎会来了河西,此行可是有什么公差?” “并非公差,舍妹正月里病了半个多月,病好后说想来河西看看,家里放心不下她一人出远门,我这做兄长的便陪她过来,其实也就比郡主与沈少将军晚启程几日,本想落脚歇息两日再登门拜访你们。” 原来如此,裴雪青想来河西看看,应当是为了沈元策…… 沈元策,你终于在天有灵,来管你这个可怕的弟弟了! 姜稚衣紧张地轻吸一口气:“那裴公子可否到安静处借一步说话?” “什么?你要退亲?”街边茶楼二楼雅间,裴子宋听完姜稚衣一番匆匆忙忙的话,惊讶道。 “我现下与你说不了多久话,这街上一时也没笔墨纸砚,你就按我说的,出了茶楼立刻写封信加急送去长安,将我退亲的意思带到侯府,让我舅父快快派人接我回去。”姜稚衣一面说一面往窗外瞟,观察着茶楼底下——三七肯定去军营报信了,她不知道她还有多少时间。 裴子宋在长安时从来只见姜稚衣像只骄傲的孔雀,第一次看她如此慌张,仿佛生怕每一句话都是与他说的最后一句。 “郡主只是因寻常事与沈少将军闹不愉快,还是遇到了什么大的难事?”裴子宋回忆起方才姜稚衣吹埙引他注意的事,又想起那个士兵看似保护实则仿佛看守的架势,迟疑着猜测道,“沈少将军该不会将您——软禁起来了?” 姜稚衣掩在袖中的手轻轻攥了起来。 一旁惊蛰与她使着眼色,示意她说实话吧。 漫长的沉默过去,姜稚衣攥着袖摆一笑:“没有,他怎敢软禁我?只是闹了些不愉快,不过虽是寻常小事,我也已经下定决心,请你务必帮忙。” 裴子宋一如往常,她不说之事,他便不再多问,默了默道:“好,我明白了,只是八百里加急非朝廷钦差、非遇紧急军情不可用,若我借家父名义,最快只可达四百里加急。” 姜稚衣点头:“只要借裴相之名,能够保证信件顺利抵达便好,多谢你。” 裴子宋起身告辞:“那事不宜迟,我这便去办。” 姜稚衣目送裴子宋走出茶楼,像是绷着的一股劲儿忽然散了,坐在茶桌前,垂下眼去发起了呆。 惊蛰站在边上着急:“郡主,您为何不将实情全盘告知?裴相的信件就连沈少将军也是拦不得的,好不容易有机会传信,您就该将沈少将军的恶行全说出来,若得圣上出面,咱们都不必等到侯爷派人来接,圣旨一到便能回京了。” 姜稚衣静坐了一晌,低着头喃喃:“裴子宋知道太多,会有危险。” 雅间的门突然被人从外一把推开。 姜稚衣抬头看见来人,惊了一跳,蓦地站起身来。 惊蛰立马挡在姜稚衣身前。 元策一脚跨过门槛,踩着乌皮靴一步步慢慢朝里走来,阴沉沉地,每一步都踩得人心头发颤。 主仆二人齐齐瑟缩了下。 元策走到茶桌前站住,垂眼看向她对面那盏还冒着热气的茶,看了一会儿:“你就这么想离开?” 姜稚衣提起一口气,拨开惊蛰,仰头看他:“不离开,难道要被你当犯人一样关一辈子吗?” 元策垂着眼没有说话。 姜稚衣顺着他目光看向那盏裴子宋的茶:“你不肯放我走,我只能出此下策,眼下消息应当已经送出,裴相的信件你总不能拦了。” “若我偏要拦呢?” 姜稚衣急得跺了跺脚:“我都说了,我不会把你的事说出去,如果我想说,方才就是最好的机会,可我什么也没说——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 元策喉结轻动着抬起眼来:“就不能是因为我喜欢你吗?”
第58章 姜稚衣到嘴边的下一句质问蓦地顿住, 木然地看着元策, 轻眨了两下眼。 因习武常年气息沉稳的人此刻胸膛微微起伏,下颌绷成硬邦邦一线,整个人像一张被拉紧到极致的弓。 半晌过去,姜稚衣结结巴巴开口:“你莫、莫名其妙……谁喜欢人会把她当犯人一样软禁起来, 还拿绑手脚威胁她?” “我会。” ……莫名其妙还理直气壮。 这话说的, 和话本里强抢民女去做压寨夫人的山贼有什么分别? 姜稚衣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见他直勾勾盯着她一动不动, 目光轻闪着缓缓挪开视线:“……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惊蛰,谷雨, 我们走!” 说着轻一招手,带着婢女出了茶楼。 留下口干舌燥的人独留在雅间, 沉默许久, 拿起姜稚衣那盏茶,仰头一饮而尽。 坐着马车回到沈府内院, 姜稚衣忐忑地在屋里来回踱着步。 老天开眼为他送来裴子宋——分量足够重,却又并非因公差来此,所以行踪未被提前获悉,若连裴子宋都帮不了她, 她的自由怕是无望了。 两名婢女也在一旁忧心地窃窃私语。 谷雨:“惊蛰姐姐, 沈少将军不会当真连相国的信件都拦吧?” 惊蛰摇摇头:“应当不会,郡主留了情面, 只说因闹不愉快想回京退亲,若沈少将军为这么一封信大动干戈,反倒可能暴露他对这桩婚事别有目的, 于他是不利的……” 话虽如此,主仆三人还是紧张得坐立难安。 直到天色渐暗,临近掌灯时分,一阵悠扬的琴声隐约传入耳中。 姜稚衣正踱累了步坐在美人榻上歇息,一下子站起来,让两名婢女打开门窗,探身出去仔细听了听,的确是那首《俞伯牙悼钟子期》。似乎是从沈府后院的方向传来。 姜稚衣立马匆匆忙忙赶了过去,走到后门附近,与一双乌皮靴狭路相逢。 一抬头,看见同样循声而来的元策。 两道目光一道焦急一道阴沉,在空中电闪雷鸣般交汇,一瞬过后,姜稚衣一提裙摆,飞奔向后门。 元策大步上前,三两步便追上了人。 听身后人甚至都没用跑的,便如此一步顶她三步,姜稚衣急得一个趔趄,脚下在台阶一绊。 元策人刚越过她,眉心一跳,一个回身一把扶住了人。 姜稚衣踉跄着抓紧他的小臂,惊魂未定地抬起眼来:“……我一个文弱女子,你如此这般,胜之不武。” 元策眯起眼:“你一个文弱女子,还会跟人以乐传情,能耐得很。” “……” 姜稚衣莫名其妙:“要不是你自己当初不想跟我合奏,非让裴子宋与我同组,何来今日?自作自受,休怪旁人!” “……” 大眼瞪了小眼片刻,两人各自撇开头去。 耳听得一曲终了,再起了一遍曲,姜稚衣焦急万分,轻咳一声:“僵持无用,你等我喘匀气再一同迈腿,谁快谁慢,各凭本事。” ……也不知谁需要跟她僵持,若不是为了扶她,他八扇门都打开了。 元策沉着气等在原地,把手臂留给她借力缓劲。 姜稚衣扶着他喘了几声气,忽然一把甩开他的手,快步走上台阶,拔掉门栓冲了出去。 元策:“……” 元策低头看着自己被甩开的手,气笑着跟上去跨过门槛。 一过门槛,两人脚步齐齐一顿。 门外并无裴子宋的身影,只有一名女乐师坐在府门前弹奏着一把七弦琴。 面对你争我抢、仿佛赶集一般冲出来的少年少女,女乐师拨弦的手一顿,愣愣抬头看了眼元策,又看了眼姜稚衣,抱着琴从地上起身,对着姜稚衣施了一礼:“姑娘,有位公子请奴家给您带句话,说他不负您所托,请您安心静候佳音。” 姜稚衣心下大定,松了一口气,笑着朝女乐师道了声谢,一看一旁元策转开了头,似乎对这个消息颇觉无趣的样子—— 也是,裴子宋的信已送出,他这河西的“天公”自然知晓,大约觉得又没逮着裴子宋,又听了句废话,白与她赛这一场。 不过他方才在茶楼反应这么大,后来当真什么也没做吗? 像是看穿她的心思,元策哼笑了声:“亲一日未退,你一日是我未婚妻,你可以写信给永恩侯,我也可以。” 原是权衡了一番,知道拦截裴相的信反生嫌疑,算盘打到这里去了。 “随你怎么歪曲事实,舅父还能信你不信我?”姜稚衣冷嗤一声,指指头顶的天,“天色不早,赶快回去写你的信吧,不久后的——前、未、婚、夫。” “……” “不不不,怎能写‘永恩侯亲启’这样生疏的称呼呢?”一刻钟后,正院书房,穆新鸿弯身站在书案边给元策出谋划策。 “那写什么?” “通常这种媳妇儿要回娘家,只能讨好岳丈的时候,卑职都写——岳父大人亲启。” “……” “您变通一下,就写——岳舅大人亲启。” 见元策迟迟没有落笔,穆新鸿语重心长:“少将军,您要看清楚形势,少夫人的信是裴公子代写,您觉得侯爷拿到信会作何想?那肯定想到您拦着少夫人写信了。您若不写点好听话,如何过了这一关?” 元策沉出一口气,落下笔去。 穆新鸿欣慰地看着他一笔一划开始写信,一面在旁絮絮叨叨:“还有,照卑职看,少夫人今日明明有机会却没有揭发您,说明她的确对大公子感情深厚,纵使被您如此对待,也不愿看到沈家蒙难——” 元策笔尖一顿:“还用得着你讲?说点有用的。” “您听下去,卑职是觉得既然少夫人有这份心,说明她是什么人?” 元策闭了闭眼,冷静片刻:“对我兄长用情至深之人。” “……不是卑职说您,您怎么一拈酸吃味就总是鬼打墙呢,这分明是说,少夫人其实是个心善心软之人。” “那怎么了,”元策掀眼看他,“又不是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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