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文卿一字一句娓娓道来,语气虽冷静平缓,但微微垂目中,多少有些意难平,不多时,只忽而惨淡一笑道:“其实,我并非羡慕嫉妒于她,只是,在这之前我是乐家嫡长女,聚万千宠爱于一身,曾几何时,父亲眼里永远只有我一个,如今却似乎快要不记得他还有个大女儿了,多少有些……落差罢了。” 这便也罢了。 乐太傅游历这两年,还将柳姨娘一并带上随行伺候,他们三人出行,父亲姨娘庶女,如同一家般亲密和睦,外人甚至都称呼柳氏一声“夫人”,两年下来,父亲亲妾室,已有些疏远了母亲,去年过年时,她回府探望了一遭,母亲这两年也老多了,这便罢了—— 说到这里,乐氏忽而缓缓收回了手,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小腹,眼里渐渐红了眼,道:“其实她招不招眼,得不得父亲宠爱,我虽偶有些意难平,可多数时刻,却也为她高兴,因为她所得的一切都是她该得的,她优秀出色,自该讨人喜欢,只是,我万万没有料到——” 乐氏说着说着,冷静的情绪渐渐激动了起来,只一时用力的捂紧了自己的肚子,死死捂着,良久,嗖地一下松开了,脸上挤出了一抹难堪的笑容,看着安阳道:“上年入宫时,你不是还说我脸色难看么,那时,刚刚小产初愈,我失去了个孩子。” 乐氏低低说着,虽脸上极力的笑着,极力的想要装作平静冷静,然而,双眼却不由自主的红了一片。 安阳闻言神色一愣。 一时看了看乐文卿,目光随之移到了她的小腹。 上年年尾,乐氏随侯夫人一道入宫参拜,彼时,安阳见文姐姐一脸苍白,脸更是瘦了一大圈了,整个人都轻飘飘的,那般厚重的衣裳都裹不住她单薄的身躯,问及,只说生了场病,原来竟是……小产了。 难怪之前在安伯侯府时,她几次欲言又止,想来那时有口难言罢。 “与那位乐二娘子有关么?” 安阳一时拧着眉,定定看着乐氏。 乐文卿嫁入郑家两年,比安阳晚嫁一年,两年无所出,面上虽无人言语,实则私底下已渐渐有了些悉悉索索的声音。 安阳三年无所出,有着众所周知的缘故。 然而乐氏好端端的,从她嫁入郑家的那一刻起,所有人的目光已全部齐刷刷的开始盯着她的肚皮了,没想到,竟是小产了。 安阳的目光渐渐变得有些凌厉。 乐氏却摇了摇头道:“与央儿无关,只是那日夫君醉酒,含含糊糊说了一句……为何娶的是你,我顿时脚底生寒,心生疑虑,镇日恍惚,这才——” 乐氏缓缓说着。 忽而将脸别了过去。 安阳闻言神色再愣,下一刻,忽见她噌地一下由案中惊起,顿时勃然大怒,道:“他郑嘉行当真说过如此薄情之话?他此话何意?他莫不是在你孕中还惦记着旁人不成!是她乐未央么?呵,好他个郑嘉行,他可真是好极了,你堂堂太傅之女,娇贵之躯,乃满京贵女之楷模,嫁给他个日渐败落的郑家,是便宜他了,他难道还嫌弃上了你不成,呵,当年在皇家学院念书那会儿,他日日殷勤,一双眼恨不得黏在了你的身上,若非你中意于他,便是配给大皇兄都绰绰有余,他将你娶进门不好好上香供着,竟还如此羞辱欺凌于你,呵,我倒是要上他郑家,好好给姐姐讨要个说法不成!” 安阳顿时气得勃然大怒。 她一贯淡然,多为笑脸待人,却不想,此刻竟被气得胸前剧烈起伏。 不为别的,而是……而是,她跟赫连毓少女时,对朦朦胧胧感情的启蒙,皆是源自于郑嘉行同乐文卿二人多年暧昧的拉扯。 那时,郑嘉行看向乐文卿眼中的拉丝感,爱慕感,整个皇家书院的人都瞧得出来。 乐太傅本是帝师,那时,端妃本已相中了德行品行绝佳的乐文卿,满京上下,除了太傅嫡长女乐文卿,还有哪个配做大皇子妃,然而许是大皇子与郑嘉行交好,许是这二人伉俪情深,不忍拆除,大皇兄终成人之美,舍弃贵女之楷模乐文卿,转而娶了中书令霍家千金。 原本郑嘉行和乐文卿这二人,乃众人众望所归的一对。 却不想—— 甭说她乐文卿一颗真心错付了。 就连她安阳和赫连毓巴巴盼了五六年的真心也仿佛彻底喂了狗般。 简直比顾青山那厮“弃她三年不顾”,还令安阳气得抓狂。
第40章 乐文卿仰起脸, 抹干了眼泪,转过头来,见安阳气得恼羞成怒,连忙拉着安阳安抚道:“郡主莫气了, 为了这等不相干之人, 犯不着。” 乐文卿缓过来情绪后, 淡淡说着, 顿了顿,又道:“我原先并不知……是她, 只以为是夫君酒醉梦魇之话, 直到后来无意间看到夫君贴身藏着央儿的手帕, 又见他偷偷藏了这些年来央儿出的诗集、画集, 竟一册都不曾落下, 再后来细细观察,发现他们二人之间眼波流转、情愫暗藏, 还曾私底下争执过一番, 看着像是十足熟稔的,这才陡然醒悟过来, 或许纠葛已久, 甚至久到……” 乐文卿苦笑一下, 道:“或许当年他郑嘉行看向我的那些炙热目光, 不全是投向我一人的。” 乐文卿缓缓说着。 安阳听了,心中怒火不休,半晌, 只抿着嘴, 道:“姐姐的意思是, 他俩早已暗通款曲、珠胎暗结了?” 乐文卿摇摇头道:“我还不曾抓到他们……现行的证据。”乐文卿苦笑的看着安阳道:“郡主, 我竟有些不敢。” 话一落,还不待安阳出声,乐文卿又道:“或许,他们早已是有了首尾了,又或许不过是他郑嘉行一厢情愿罢了,毕竟我那位妹妹如今早已……今非昔比,未见得会将他个早已婚配的郑嘉行放在眼里——” 说到这里,乐文卿忽而一脸认真的看向安阳,道:“这正是我今日想要提醒你的原因。” 乐文卿叹了一口气,道:“郡主,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央儿好似对……对顾大人好似格外另眼相看,横竖与旁人不同,当然,我知她再优异闪耀,也不过区区一太傅庶女,岂能跟郡主相提并论,央儿在顾大人眼里,或许不过一根草芥罢了,不过,郡主,我总觉得央儿早已不是我印象中那个羸弱少女了,如今的她像是一块美玉,令我观之不透,好像皮下换了个芯子似的,我时时觉得不大认识她了,她相貌虽不算绝顶貌美,可整个人发光发亮,性情奇思妙想,亦是可爱伶俐,令人见之无不心生好感,这样的女子,我活了十八年,还是极少看到过,有时候就觉得好像不像是咱们这个世界的人似的,那般鲜活,那般奇特,这样的女子,尤其是对男子,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当然,我不是说顾大人会被她牵着走,只不过是想提醒郡主,留意下她一二罢了。” 乐文卿由衷相告着。 话一落,只见她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这才扯了扯笑,道:“憋在心中憋了大半年的话,如今一口气说出来后,我心里……好多了。” 乐文卿说这番话,眉眼间的忧思仿佛当真淡了几许。 安阳闻言,一时神色复杂,不知该作何安慰,半晌,看向乐文卿道:“劳姐姐还惦记着我这头。” 顿了顿,又道:“姐姐……可有何打算不曾?” 乐文卿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顿了顿,无奈笑道:“总不能因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跟他郑嘉行闹掰,与他郑家彻底撕破了脸,然后让自己背上一个善妒的罪名罢。” 乐文卿道:“父亲乃陛下的老师,名满天下,最是个看重脸面的,我打小受父亲宠爱,未曾不是我恪守礼教,德行出众的缘故,若为了这么一桩儿女私情,毁了这门亲事,毁了郑乐两家的声誉,甚至毁了他如今最看中的那位有着天纵之才的奇女儿,父亲定会恨透了我罢。” 乐文卿说着,看向安阳道:“郡主,你看,这世道对女子就是这般苛刻!” 若他郑嘉行一心想要纳妾,甚至提通房,她虽苦闷,却也不见得不会成全于他,只是,他们成婚不过才两年而已,尚且还在新婚之内,而为何,招惹的人偏偏要是她妹妹呢? 乐文卿只是没有想到,她打小端庄自律,以父亲为榜样,为荣耀,以母亲的端庄、娴淑为楷模,她乃满京贵女的模板表率,可到头来……竟活成了最不堪的模样。 “郡主,若你是我,你会如何?” 乐文卿最终忽而抬眼看向安阳,问着。 安阳没有料到乐文卿竟有此一问,不过沉吟片刻,便见安阳缓缓开口道:“若是我,我可能会将我那位好妹妹捆起来塞到我那位好夫君的床榻上,呵,正所谓贱人配贱人,不成全这对狗男女,岂不天理难容!” 安阳冷笑一声说着。 乐文卿听了,只扯嘴笑笑,心知安阳不过是气愤到了极点后的恼羞成怒之言。 真若那般的话,是泄愤了,还是……更闹心了? 话说二人复又闲聊了许久。 待天色渐渐落下去后,乐文卿终于起身告辞了,道:“好不容易挤出来的时间,没曾想,竟过得这样快,在侯府时时觉得时辰漫长,一日难盼天黑,到了这儿,竟觉得眨眼之间太阳便又落山了。” 乐氏有些不舍。 安阳道:“下回我去府上探望姐姐,若姐姐得了闲,我这里随时欢迎姐姐来。” 安阳将乐氏一路送到了顾家大门口,不想,刚到大门口时,忽又见那个不久前才刚刚离去的绥进匆匆驾马而来。 这人……怎么又回来了? 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成? 正在安阳琢磨间,只见那绥进很快翻身下马,立马牵着马绳走了过来。 安阳斜眼扫了那绥进一眼,道:“绥护卫怎地又去而复返了?可是你家大人……遭了什么不测不成?” 安阳神色淡淡的问着。 不知是不是绥进的错觉,只觉得郡主的语气……与之前千差万别,带着几分阴阳怪气的味道。 不过,一抬眼,看到郡主神色虽淡,却并不见任何异样,只以为是自己瞧错眼了。 当即,绥进立马堆着笑,腆着脸,一脸殷勤道:“禀郡主,是大人特意差属下回来回话的,大人说今日伏法的罪犯已招供认罪了,案子办得十分顺利,许是能赶上今日的晚膳,大人特让小的回来禀报一声,让郡主给大人留口饭,郡主若是饿了可先用,不用饿着肚子,只需将大人那份温着即可。” 绥进一脸眉开眼笑的禀着,话语多有殷切之意,话一落,只又立马嘴甜道:“大人连办案时也时时不忘惦念着郡主,可见郡主在大人心目中有多重要。” 绥进一脸喜滋滋的拍着马屁。 本以为这番话,会得到郡主的好脸色,却见郡主嗤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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