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羲元一身华服抵达金銮殿时,御史中丞、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三人严阵以待。姬羲元上前见礼:“恭祝陛下长乐无极。” 北面高位上坐着的女帝有一搭没一搭批改文书,见到游历半年终于归来的女儿,终于露出笑容,“不错,四肢健全,气色也好。” 旁边留候的臣子纷纷起身与姬羲元见礼。 等众人坐定,女帝含笑问归来的女儿:“阿幺可算是乐不思蜀了,如果不是中秋宴,怕是都舍不得外头的风光回来。阿幺这次可看够了?还走不走?” 闻言,姬羲元心下安然,阿娘允许她再出远门,就是不把先前的事情放在心上的意思。只要女帝不计较,其他人又算得了什么。 姬羲元笑答:“女儿再不孝,也不敢落下家宴。外面再好哪里比得上阿娘身边舒坦。外头经历的事情太可怕,非得三年五载忘却,女儿才敢再出鼎都了。” “那就在宫里多住几天再回你的公主府吧。”女帝点头,而后向旁边的臣子玩笑道:“这孩子小小一只养到这么大。这猛然离了身边半载,朕夜里入眠也不安心。现在可算是能睡个好觉了。” 大理寺卿眼观鼻观心,不接话。 刑部王尚书是周氏姊妹的祖父,他一脉只剩下一双孙女,心自然偏向姬羲元,他点头称是,“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平时孩子在身边嫌她闹挺,现在大孙女嫁了,小孙女只顾忙碌,臣这心仿佛也空落落的。” “有爱卿的话,朕心下快慰很多。可见不独朕有,人皆有舔犊之情。”女帝想了想,似乎新科进士内确有个王姓的小娘子,饱含深意道:“爱卿之孙小小年纪便稳重端方,朕见着也好,不怪人惦念。” 王尚书了然,拱手道:“得陛下惦念是臣孙女的福气。” 眼见话题朝着家常去了,御史中丞板着脸说:“臣等今日早早入宫,是为长善公主之罪,陛下可要旁观臣等议罪。” 女帝对御史的容忍度很高,被打断了对话也不过一笑,“那就开始吧。” 御史中丞得令,毫不客气直接道:“公主于西州未等上裁,擅自判处卅山县二百八十六人绞刑,四百六十七人流放,罔顾律法、草菅人命。公主可有话说?” “再者,公主对卅山县丞滥用私刑、严刑拷打。是否确有其事?” “公主为泄私恨,将望海州商贾赵富千刀万剐沦为人彘,未到鼎都便重伤不治身亡。并且霸占赵富家产,威胁望海州上下官吏,可有此事?” 一条又一条罪名,姬羲元自己听着都觉得可恶。 姬羲元一概供认不讳:“确实是我做的。还有吗?” “公主可知这些事已经流传大周各地,公主此刻的名声怕是能止小儿夜啼了。”御史中丞被姬羲元理直气壮的态度气笑,“公主受子民供奉,怎能做出此等恶行?这让天下人如何看待朝廷,必得重重惩罚,以平民愤。” “看来刘中丞是说完了,”姬羲元笑道,“那该轮到我说了吧。” 刘中丞冷笑道:“既然公主认罪,还有什么好说的。” 姬羲元直白道:“因为我不认为自己有错啊。我杀的都是该杀之人,有卅山县县令手书为证。” 从袖子里拿出书信递给旁边的侍从,侍从将书信交给女帝查阅。 女帝一目十行读完,肯定道:“卅山县丞作威作福多年,纵容地痞略买欺辱妇女,甚至软禁卅山县令,是阿幺救人再先,惩处在后。” 书信被众人传阅,上头还有县令的官印。 刘中丞放下手中的书信,不以为意,“凡是涉及人命,都要上裁。无论如何,公主都触犯条律了。” 姬羲元表示了解,问王尚书,“那卅山县的恶人作恶多年,愈演愈烈,在我之前难道没有一个官员发觉么?这是谁的过错。是刑部扣押了这些略买案吗?” 王尚书撇开关系,他才不信公主不知道刑部责权,随口给大理寺扣黑锅:“公主有所不知,刑部只有核查重案的权力,查案是大理寺的责任。” “哦?”女帝看向大理寺卿,“难道是大理寺失职?” 无辜被殃及的池鱼大理寺卿大惊失色,他每日点灯熬油的审案,可不敢背这黑锅,立刻推诿:“地方案件当然是地方官员监察不力,臣一无所知啊。” 姬羲元再问候刘中丞:“毫无作为的地方官就无人可管了?怪不得我在外都听得传闻,说卅山县的县丞是当地的土皇帝。为人女儿听不得这种话,我也只好问问刘中丞,御史都是作何用的啊?督查百官,不知道这卅山县的官员在不在百官之列啊?” 御史是有定期巡查的,好巧不巧,上一任巡查的正是刘中丞,他哼道,“公主就算是发现缺漏,也该将人带回鼎都审问判案。” “你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呢。”姬羲元意有所指,“我记得刘中丞出身大族啊,有一堂兄弟正在西州做郡守,下辖的县里正有卅山县呢。” “臣绝不是那种徇私枉法之人。公主若不心服,也不该污蔑于臣。”刘中丞涨红了脸,“无论如何,公主私自断案在先,绝无辩驳余地。” “我又没说你包庇兄弟,你不爱听,我不说这个也就是了。人嘛,对亲近的人难免疏忽。听说有些猪狗不如的官吏会为了政绩漂亮,强令百姓多缴税什么的,也不知道刘中丞听过没有啊?” 姬羲元翻来覆去提了好几句,就差没说你刘家的人为了政绩粉饰太平压下略买案,说得刘中丞面色铁青才放过这件事。 “就算如此,赵富屈打成招一案,公主又作何解释?” “赵富十数年以来官商勾结略买良家,甚至还有他口述后我令侍女记下的行贿的账册。”姬羲元嗤笑,“他也配用屈打成招一词?” 很多时候,姬羲元也会痛恨自己敏锐的预感。之前安排秋实跟着常霆回京,就是为了秋实武功高强、又善于医术。无论常霆是想动手还是想下药,秋实不说反杀,平安逃生绝无问题。 刘中丞说赵富未至鼎都便身亡且不知其罪,姬羲元便知道了,常霆动了手脚。林丑的手活是数十年练出来的,少有失手。即使退一万步说,她失手了,刘中丞也不该一无所知。 从赵富口中拷问出来的消息是姬羲元筛选过再书写成册交由常霆带回来的,还有一本从赵富住宅挖出来的账册是姬羲元随身携带。 常霆啊常霆,又投靠了谁呢?不知道秋实平安回来没有。 事到如今再追寻这个问题好像已经没有意义了。 她做下决定的那刻起,就没有反悔的余地。她放秋实在常霆身边,是因为不信任。选择秋实而不选择其他人,也有秋实心里更向着闵清洙的原因在。 落子无悔。 姬羲元的示意冬花把木盒递给王尚书,“我不知道这些天刘中丞收到的都是谁提供的消息,不过我这个人向来是做两手准备的。” 王尚书接过账册刚一打开,“王游”的名字赫然在列,早死的不孝子时隔经年再一次捅了老父一刀。 望海州是大周数得上的富庶之地,想要分配去做官,还得在吏部授官时动脑筋。能被分到望海州的,多是出身大族的郎君。稍微一查,小半个朝廷都要被拖下水。 王尚书宦海沉浮数十载,心性一等一的好,镇静地一页页翻过去。 大理寺卿是个好奇心重又不要脸面的,比起抓肝挠肺地等着人看完传给他,他更喜欢扒拉着王尚书一起看。 只第一眼,就后悔了,里面怎么就有家里老太太最疼爱的大孙子他那年龄相仿的大侄子呢? 当没看见吧,回头老太太不哭死过去。立刻求情吧,旁边御史盯着,他也不敢。 大理寺卿丰富的面部表情吸引了刘中丞和女帝的注意。作为御史,刘中丞对自己的仪态要求高,不方便和大理寺卿一样凑上去,强忍着好奇等两人看。 女帝没顾虑,打发钱玉直接把账册收走,“正事还没了结,朕先看,诸位爱卿先忙。” 王尚书把书册交出去,轻咳一声:“赵富之罪,罪不容诛。刘中丞之后便晓得因果了。” 刘中丞有些不安地瞥了眼女帝看得津津有味的账册,不情不愿地应声:“那公主还有先斩后奏的罪名,这也是大罪。” 姬羲元觉得今天扯皮扯够了,实在不想继续和三张老脸相对,替他们总结:“我所杀的,确实都是该死之人。让我给他们赔命肯定是不能够的。我属宗亲,在八议之列,你们就是想定罪,至多不过是削爵削汤沐邑罢了。重了我不甘愿,轻了你们也难受。刘中丞还有话说么?” 这是实话,谁也不可能在大周轻易处罚大周皇帝的女儿。 “账册内涉及的人数之广,法不责众,我也心知肚明。我闹得这样大,就是看不惯尸位素餐之人。里头不乏三位的亲属,为了他们受罚时心服口服,所以我今天认罚。” 姬羲元当着他们的面,摘下耳环和发饰扔在脚边,向女帝行大礼:“女儿自愿圈禁,期间脱簪、素服、禁宴乐,以明心诚。但请陛下不因八议宽恕诸臣,肃清朝堂不正之风。” 出身高贵的人做官都是有追求,要么是权柄,要么是名声。杀是不可能全杀的,只能恶心恶心。 出门在外其他人都锦衣华服,犯过事的必须素服,因酒色犯错,那就禁止宴乐。 姬羲元倒是要看看,有几个人自尊心受得了。 女帝不应允:“我儿这是为谁祈福?或是为谁服丧?他们不配朕的女儿为之牺牲。” 其他人也就罢了,天下哪个做母亲的受得了孩子受苦。 况且,圈禁的罪名在先,史书上要记一笔。不利于姬羲元日后的声名,女帝只有两个亲子,当然不允许。 姬羲元再请求:“女儿在卅山县,见识了一样东西,名为女婴尸。是一座石塔,内里死去无数婴孩、骸骨成堆。百姓愚昧无知,官员毫无作为,怒不可遏杀之泄愤。他们或许是无知犯错,但错了就是错了。没有禀明陛下就处决他们,是女儿的错,我既然无法原谅他们,也不能原谅自己,更不能原谅相关的官吏。” “愿意修行两载,为无辜女婴祈福。” 合情合理不损害名声,还有时间界限。 女帝这才答应:“有善心是好事,不辜负朕的期望。朕允了。” 后面的事与她无关,姬羲元拜谢告退。 离开金銮殿后,冬花说:“殿下,太医令已在丹阳阁等候。” 姬羲元挑眉:“太医令?她不是常年告假,我记得太医署主事人早就是她徒弟了。” “说是圣人的吩咐。殿下外出半年才回来,陛下一向疼爱殿下,多关心也是有的。” “那就先不去仙居殿了。直接回丹阳阁吧。” 作者有话说:八议: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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