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该交代的交代清楚,姬姝便预备离开。 她转身那一刻,衣摆划过张实的手掌。 明明是石榴色的绸面更为柔软,被割伤的却是他粗糙的手。 张实指尖一烫,情难自已地收拢手指。 落了空。 柳絮兀自飘落湖面,振起微小的水波。 再回神,已不见姬姝身影。 他夺门追去,又在院内止步。 远远望着载着姬姝的车辇寸寸消失在转角。 姬姝一回到公主府就沐浴更衣换了更为舒适的便服,她斜靠软榻闭目养神。 她长张实一岁,见识过的各色的人,心底未必不清楚张实的想法。只要张实虚妄的念头不越界、不干扰他背负着的责任,姬姝便不会去管。 很多事,从来是论迹不论心的。 张实本身并未做错什么。 况且,匆忙来到未知的地方,人难免有所不安,会对能依靠的人产生过于深切的依赖与眷恋。 稍微夹杂一点不清不楚的感情,往往能让人更加专心,而被感情糊住心智的人,往往更好控制。 若非姬姝没有对自己人下手的习惯,其实张实略带奇异的面容,有一种矛盾的俊美。 她珍藏有许多名贵瓷器,色泽艳丽的三彩固然夺目,晶莹剔透的甜白釉也动人心弦。 姬姝离京前是未开府的,而今有了自己的公主府应该大开门户宴请宾客。考虑到世易时移,姬羲元先于二月二的花朝节在府中办了一场挑菜宴,作为姬姝重新走入宴会的开场。 请帖送入鼎都中所有有名有姓的门户,也包括翰林院的张实。 挑菜宴要提前半月准备。先预备诸多白瓷陶盆,在罗帛上分别用红墨、黑墨写花名,然后卷起系上红丝,埋入陶盆中。在罗帛小卷之上植生菜、荠花等时令蔬菜。 宴会开始后,奏乐响起,主客们各自挑选,用金篦挖开泥土取出罗帛,十个人为一组。按照次序打开罗帛,若是有五红字以上,主家便以珍珠、玉、金器、北珠、篦环、珠翠等物为赏,有五墨字则为罚,罚舞唱、吟诗、念佛、诵道经、饮冷水、吃生姜之类。 第一局是作为主家的姬羲元、姬姝并周明芹、王施寒等人输了,各自笑着领罚。 姬羲元提起竹剑,缓缓不断,练了一场太极绵剑。 周明芹随口吟道:“荔子几时熟,花头今已繁。探春先拣树,买夏欲论园。” 既已有吟诗的,后人不好再选。姬姝选择诵读一段《太平经》。 王施雨记性不赖,佛经信手拈来。轮到王施寒满饮大杯冷水,打了个寒颤。 …… 一列列“验明正身”,落到越王时,又是五黑字。 又是一场笑料,到这一组最后一人时,诸人惊讶地发现,居然是张实。 就连姬羲元对这个结果也有些出乎意料。 张实本没有去拿金篦,更谈不上列入越王队伍。做神仙的,即使受制于权势,对于凡人的嬉戏总是不爱参与。 至于张实是怎么被人不动声色地排入越王一队,只能说挑菜宴办的过于盛大,来来往往的人多了,牛鬼蛇神竟能混入长善公主府了。 姬羲元与冬花交换眼神,冬花安静地从后殿离开。 这半月里长善公主府中多了许多宫中暂时调用来的宫人,等宴席散尽是要原模原样还回去的。姬羲元从不留无法完全掌握的人,探子能起的仅仅是这两日的作用,也就这么轻易地消耗了。 越王自信地笑声回荡在园中:“没想到仙师在小把戏中也会输给凡人啊。”
第103章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即使事情的发展与先前规划的有所出入,张实的大戏还是得接着唱下去。 张实一袭天青道袍,常握的拂尘留在外间,此刻手中空无一物,双手向身后一背,不为越王不怀好意的笑容变色。不惊不动,含笑注视越王笑毕收声为止。 四下不由一静,张实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我与大王有一点因缘未了,因此也不在意过程中的变故,只请主家切莫怪罪作弄的宫人,他是良实的人,为虎作伥非他本意啊。” 姬羲元为他的机敏叫绝,阿姝果真育人有方,宠辱不惊二字,张实已得两分真意了。 “公主府又不是吃人的狼窝,本就是同乐的宴会,一点小疏忽不至于苛责下人。”姬羲元搭在腿上的手指划过衣袖上的花纹,收到示意的冬花着人套走角落的宫人。 宫人自是要送回宫中,自有宫规条例等着处罚他。 这话说的过于直白,越王不至于愚蠢到自认其罪,他笑道:“无论仙师如何辩解,与我同队的仙师都该受罚了。” 越王身边站着的是越王府属官家的亲眷,他顺着越王的话接着说道:“仙师既能得宣仪公主的青眼,料想道经是倒背如流的。可惜我方才已经背诵过了,不知道仙师还晓得一些什么法门?” 人群中立刻有人道:“听说张隐士于测算一道颇受追捧。能从天象推天命,不如为我们表演一二?” 跟在张实身后的是翰林院的侍从李隶,李隶经过上次一遭,对张实言听计从、佩服不已。听不得有人把张实当做取乐的技人。 李隶走出一步,“微不足道如我,也听说过‘天机不可泄露’的古话,这是要遭受的天谴的大事。再者,作为陛下的臣民更不该轻视陛下的客人,刚才出言的人实在是失礼。如果仙长不愿,请随我离开此处。” 场中的人都是李隶平时在宫中遇见不能抬头直视的贵重人物,猛然一听李隶的言论确实很有道理。细思之下便知道这也是个胆大包天的人。 谁都知道那个人出言附和越王,反驳他就是与越王做对。这些年越王顶着长善公主的高压发展势力,虽然一时半会儿不能奈何长善公主,碾碎李隶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 张实为他的实诚感到惊异,世上竟真有这般厚道的人。他不等其他人回话,率先问:“我仅仅是一介方外之人,虽能保全自己,却不能顾及身边的人。你为我出头,不怕吃罪与人吗?” 李隶大义凛然道:“我不聪慧、也不高贵,但我记得仙长在街上救我一命的恩情。我是一个薄命的人,父母具丧、兄弟早亡,唯有自己一人,愿为仙长仗义执言,以偿还救命之恩。” 脸上的情感十分真挚,看着不像是假的。 这样的人太罕见了,世上总是明哲保身的聪明人和自诩聪明的蠢人居多,在宫城中还能踏踏实实活到现在,只能说皇帝陛下真是不可多得的盛世明君。 张实稀奇地多瞅了两眼,毫不心软地利用:“我之所以很少在外与人论道传学,不是敝帚自珍,而是因为人心不古、并不敬畏天命,不可传仙道。年初,我夜观天象,算出自己与鼎都中一人有缘,现在看来那个人就是你啊。你的品性淳厚质朴,合该受我一二衣钵。” 李隶却拒绝了,“小人有自知之明,仙道高深,不是我能染指的。仙长授恩,还请教导我趋吉避祸的知识吧。我能因此帮助别人,也是积善积德。” 任谁都要惊叹一句:这是何等淳朴的人啊。 姬羲元抚掌笑道:“既如此,我等便沾光,有幸在一旁聆听仙长教诲了。”她转头笑问越王:“四弟以为如何?这是否能算是罚了?” 越王也想知道张实还能编造些什么,点头道:“自然。” 张实一概应下,“那我便传授你推星算命之学,你且细听。若有疑问,尽可以提出。” “多谢仙长。”李隶拜谢。 于是,张实坐而论道:“推命之术,必在乎精。先观主曜,次察身星,当以二十八宿为本,以十一曜为用。尊莫尊乎日月,美莫美于官福……其十四,身入迁移,孛罗计守命,夫宫受制,三嫁不休之命也。此先天之妙法,后学当融会之。论命如鉴照形,罔有不中者矣。” 从一到十四,说尽贵贱富贫文武女男以及方外之人。 下手的李隶听罢,勉力记下,疑惑道:“从仙长口中得先天之法,贵贱已知。那么,遭到例如溺亡、兵祸、猛兽袭伤、缢亡等意外该如何判断?” 张实张口就来:“有劫杀、阳刃、的杀、贯索、浮沈、天厄、桃花,都是要用到的。” 两人一问一答,直至太阳西斜。 膳房将蒸煮好的新菜送入殿中,两人仍旧停止,旁听的人也意犹未尽。 越王一字不落地理解了张实口中的话,亲自推算了几个人,发觉竟是能对得上的。不由怀疑自己的猜测,难道是姬姝真从恒山带回了仙人不成? 他决定听从老师谢祭酒的建议,只最后试上一试,“听了仙长的诸多教诲,我心中有所明悟,只是不能实用。请仙长从众人中选出一位来,推演他的天命,也好叫你的学生能明白。” 张实说起自己刚入京的事,“天命是难以避开的,即使是我也很难改动,李隶能活命,是他本身寿数未到的缘故。我若当面将一人的天命道破,那人就要惶惶不可终日了。这就是我的罪过了。” 越王不饶:“仙长不要推脱了,难不成在座诸位,具是恶命不成?” 张实淡淡一笑,“既然大王执意如此,我先说主家。长善公主是木同水入轸,月居井,日居昴,呼吸若雷,身长大,性刚强,有威权,更生天地之心,好山水之乡,非凡人之命也。越大王星命为二曜朝阳,火星朝君,亦是好命格。” 姬羲元贵为皇长女,距离大位仅一步之遥,越王也是超一品的亲王,命格不必想,肯定是贵极。只要张实堆砌美词,就不会出错。 用来举例,实在有些敷衍了事。 越王不知足,叫他再说。 张实早有预料,将丑话说在前头,“再说,就冒犯了。” 越王大手一挥,“仙长尽可说道。” “常人命中皆有天雄、地雌。天雄者,乾象也;地雌者,坤象也。而我初次路过越王府时,观越王府西侧有一异人,兼具天雄地雌之象,聚男女之气,有混沌之感,其气微弱,表有阳气遮盖,当为童男。” 张实笑叹,“此人之苦,非天之罚,而是人之罪,因此有克母之相。” 外人不知越王府内部的布置,等越王说出个二三来,论证张实的说法是否准确。 越王仔细回想,前院中西侧的人只有几个为孩子请来的先生,至于后院,他实在是没有太多印象,似乎赵孺人病后,被王妃挪去西侧的园子将养。 难不成是哪个家生子? 越王妃近日查出身孕,已经不在外行走,无法问询。越王便招来随侍,问道:“府中可有对得上仙长所述之人?” 随侍心知肚明:西侧除开仆婢,只有赵孺人以及次子时常走动。但他不敢说主人之子是异人,又害怕在众人面前扯谎会被叫破,只能说:“依稀记得前几年有仆妇有孕在身,难产后身子衰败久久不愈,其子反倒是康健。王妃心善,不但供给医药,还让那小子做了王子的随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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