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眠微眯着眼,又瞧了一眼燕云城——那里,依旧杀声震天,他手下数万将士为了护送他平安出城,正在城中与大庆军殊死拼搏。 “倘若是你,会不会提前派人守在燕云城去往东平城的必经之路上?”所以他不能回东平城,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如今定云城仍是靖南王赵瑧管辖,北魏与赵瑧有合约在先,他们取道荆至谷,再返回北魏,反而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不曾想到。当他们刚刚进入荆至谷,便听见山顶有落石袭来。 魏眠与手下将士驾着马四处躲闪,勉强才躲过落石,便又有如雨箭矢从天而落,密密麻麻,根本不留活路。 有人站在山顶之上,望着下方几乎无力反抗的北魏军,不由得嫌弃道:“区区北魏贼寇,也敢在我大庆土地之上横行,就算是天借的胆子,如今也得拿命来偿还!” 他身侧另一人广袖儒衫,方巾束发,微皱眉道:“方镜辞不是说要抓活的么,你这样放箭把人全都搞死,要如何交代?” 先前说话那人满不在乎,“殿下说过,十二骑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得让敌方全军覆没,方才不辱没了十二骑威名。”说着,白眼一翻,“再说了,方镜辞是谁?他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十二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十一展眉一笑,尽显儒雅之色,“说得是极。” 十二摸着下巴故作同情:“就是有点儿对不起九月,害他在燕云城去往东平城的必经之路白等一场。”眼底明晃晃的幸灾乐祸,哪里有半点儿“对不起”的意思? 十一看破不说破,悠悠瞧着山脚下已接近尾声的战役。 燕云城中,赵琦刚一进城便满城搜寻阿暖的踪影。守在他身侧精兵被他一一派遣出去,最后只留下一个小将跟在身侧,不管他说什么,都满面抗拒,死不离开。 赵琦满心焦急,也顾不得问罪于他,在满目疮痍之中竭力寻找着。 城中死伤太多,到处都是伤员尸体,赵琦惨白着脸一个个查看着。明明是暑气熏蒸的日子,可他手脚冰凉,脸色白的几乎没有血气。 跟在他身边的小将见他模样,于心不忍,张口劝谏道:“陛下……” 话还未出口,便被赵琦沉着眸色瞧了一眼。 小将也是战场上风里来雨里去,自认为见惯了杀伐,还从未见过赵琦如今这般宛若死人的眼神。他明明年纪与自己相仿,眼底却漆黑一片,死气沉沉。 小将被瞧得心凉,呐呐跟在他身后,不再言语。 不知他们到底寻了多久,边上有穿着盔甲的小兵猛地窜了出来。 小将一个激灵,挡在赵琦身前。刀还未拔出,便被身后的赵琦一把拉开,急急问道:“可有阿暖的消息?” 来人垂着眼眸不与赵琦对视,只是轻声道:“陛下请跟我来。” ——竟是清丽婉转的女声。 正是赵琦跟了一路的月姑娘。 月姑娘说罢,也不等赵琦反应,抬脚朝着一边走去。 赵琦没有半点儿迟疑,紧跟着她的脚步。 小将在蒙圈片刻后,想起将军的吩咐,遂疾步跟了上去。 月姑娘在满地伤员与死尸之间来回穿梭,拐了几个弯后,到了一处稍显隐蔽之所。 赵琦抬头瞧了一眼,发现月姑娘带他来的是一处不甚明显的医馆。他一把抓住前头的月姑娘,急急问道:“阿暖,她怎么样了?” 月姑娘却不答话,连头都不曾回,“你进去便知道了。” 她说着,止步于门外,抬手推开了门。 赵琦望着打开的门,却犹如瞧见一张血盆大口,只待他进去,便会粉身碎骨。 他自问不是胆小之人,这会儿却抖如筛糠,怎么都迈不开步子。 小将瞧了瞧始终低垂着眉眼、站在门边不动分毫的月姑娘,又瞧了瞧站立不动的赵琦,张了张口,还未说话,便瞧见赵琦双手紧握成拳,大步进了屋。 他连忙跟了上去。 屋中满是杂乱的药材,有一个小火炉正咕咕煮着药,满室充斥苦涩之味。唯一的一张方榻之上躺着一个娇小的姑娘,着一身深色衣裳,脸色惨白,容颜灰败。她身前,跪坐着一个青年,满身血污,连头发上都是干涸的血迹,可他却顾不得,只紧紧握着榻上小姑娘的手。 “……我……有没有……帮到你?”榻上的小姑娘撑着口气问着。 背对的那人神色瞧不见,语调满是温柔宠溺,“有。” “那就……好。”小姑娘脸上露出笑容,“我总算……为你,为大庆,做了事……” 只瞧见那人绷得僵直的脊背瞬间塌了下来,头微微底下,抵在握着小姑娘的手上。不过片刻,又抬起头来,“阿暖,你一直……为我做了很多。” 阿暖缓缓摇了摇头,失了血色的唇蠕动两下,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瞧见这一幕的赵琦微微抖着唇,只觉全身寒意飕飕,半晌才发出一声轻微到几不可闻的声音,“……阿暖?” 守在榻前的人猛一回头,瞧见他时,眼中迸发出丝丝亮光。而后回头望着阿暖,轻柔道:“阿暖,是陛下来了。” 赵琦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榻前,在沈季文让出的地方半蹲而下,望着榻上阿暖灰败容颜,还未开口,泪先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阿暖面容灰暗憔悴,瞧见他,却还缓缓抬起手,而后被赵琦一把握住,“我带你回长安找太医!”心底慌乱几乎无可言说,他只能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劝诫着自己:要镇定,不要慌。 阿暖闭了闭眼,睁开后极缓极缓地摇了一下头,“雪茵姐……她会是……好皇后……” 泪意模糊了视线,赵琦握着她的手拼命摇头,心底慌乱如麻,“我只要你!” 阿暖无力笑了一下,“你是陛下……不要……任性。” 赵琦几度哽咽,泣不成声,明明泪水模糊了视线,却还是紧紧盯着阿暖。 “只可惜……我还没有……亲眼……安国公主……在战场……” 阿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低,终至无声。 被赵琦紧握的手再无力支撑,缓缓滑落,落至榻上。 一声轻软的“啪”,令赵琦如闻惊雷,浑身一震,赶紧再去握住阿暖的手。 可触手依旧柔软,却再无鲜活。 安国公主推开门时,一股寒凉之气扑面而来。依旧跪坐在那里的赵琦头也没回,压着嗓子低吼:“出去!” 她置若罔闻,反而对身后道:“把所有门窗全部打开。” 窦翊瞧了瞧屋内门窗,为难道:“房间窗少……” “那便拆了屋子!”干脆利落扔下一句话,安国公主朝着赵琦而去。 榻上,阿暖周身环伺冰块,紧闭双眼,妆发齐整,面容安详——是被人精心打理过的模样。 饶是见惯了生死的安国公主,瞧见这一幕,眼眶也不由得微微发热。 而后,她强行挪开视线,停驻到跪坐在榻前的赵琦身上。 赵琦身上的血迹已经干涸,脸上也是污浊不堪,只有双手和衣袖是干净,虚虚握着阿暖目触冰凉的手,眼波柔软,满是温存。 安国公主于心头微微叹息一声,而后眉眼一抬,淡声道:“陛下已守了阿暖三日,她也该入土为安了。” 听见她声音,赵琦身形微微一颤,而后依旧是无动于衷。 “陛下这又是何必?”安国公主淡漠的声音中带着几不可闻的叹息。入城之时她便已听闻,赵琦守着阿暖的尸身,不准挪动,不准下葬,不准旁人动分毫。 炎炎夏日,尸身易腐,他便着人大费周章拿来冰块,驱散暑意,保存阿暖尸身。 明明刚刚平定的燕云城正百废待兴,身为一国之君的赵琦却满心沉溺于伤痛之中,听不得半句劝。 “人活着的时候,陛下这也不准,那也不准,等到人死了,陛下还要她不得安息么?”依旧是淡漠的语气,只是仔细听,便能察觉到隐隐的怒意。 赵琦浑身狠狠一震,却依旧不声不语。 “陛下既然这般喜欢,不如我叫人把尸身烧了,做成个陶瓷罐子,摆在陛下寝宫。”屋内本就阴凉,被她这么一说,顿时更是寒凉入骨。 安国公主却仿若未觉,自顾自道:“罐子做得漂亮点儿,再绘上一副美人图,也不摆在别处,就放置于陛下床头,也好让她日日夜夜与陛下梦中……” “住口!”赵琦猛地回过身,双眸喷火,死死盯着安国公主。“阿暖已死,皇姐却这般言语羞辱于她,到底是何居心?” 安国公主轻笑一声,“原来陛下也知道……”她不顾赵琦惨白如纸的面容,笑容满是嘲讽,“阿暖已经死了。” 她的话直白了当,几乎在赵琦未曾结痂的伤口上再狠狠划上一刀。 赵琦浑身抖如筛糠,已经干涸的眼眶中涌出大颗大颗泪水,一点一滴砸落于榻上。 面前的阿暖容颜如旧,双目微阖,仿佛只是午睡。他在这里等着,只为盼着她蓦然睁开眼,言笑晏晏同他说着话。 不管说什么,只要她还是鲜活的,会哭会笑,那便好。 可是,他等了这么久,从日落到日出,几个轮回,却始终不曾再见她如花笑颜。 从未有一刻觉得,不管她入不入宫,在不在长安,只要她活着,哪怕相隔万里,只要她还活着…… 安国公主任由他无声哭泣着,仿佛孩子一般,孤立,无助,满心伤怀。许久之后才轻声道:“你是大庆的皇帝,九五至尊,该为天下百姓保重身体。” 赵琦眼中泪珠无声滚动,“可是阿暖不在,百姓于我有何用?” “燕云、阳丹死了那么多百姓,那么多大事等着你处理,你一味沉浸在悲恸之中,满心满眼只有阿暖。”安国公主眉心微蹙,满眼不赞同之色,“难不成阿暖的性命比百姓还要重要?” “可我只在乎阿暖一个!” 安国公主眉心折痕深重,“不过是一个阿暖而已……” “那是阿暖!”赵琦眼中泪珠未消,死死瞪着她,“是我最爱的女人!” “你不过是死了一个心爱之人,可你放眼天下,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人少吗?”安国公主的火气涌上头,怒不可遏道:“谁不是满怀仇恨与血泪?倘若人人都如同你这般,一味沉浸悲恸之中,那么北魏的铁骑早就踏破剑阁关!” 她越说越是愤慨,伸手去揪赵琦,“你自己去看一看,死的只有一个阿暖吗?外面浮尸千里,尸横遍野,哪一个人的悲痛比你少?” 不顾在场诸人齐齐变色,安国公主态度强硬,不顾赵琦拼命反抗,她径直将赵琦揪出了门。 距离平定燕云城之战已过三日,城中却依旧随处可见伤残之人。半空几只秃鹫徘徊,仓促搭建的凉棚之下,躺着数不尽的伤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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