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镜辞微微笑着,不紧不慢,从容雅致。“殿下大可以告之于陛下,让陛下治我的罪。” 安国公主微抬着下巴,眼中愤恨之意有如实质,“你以为我不敢么?” 方镜辞唇角笑意染上三分苦涩,望着她的眼眸满是情深,“殿下如何不敢?在殿下心中,我何时比陛下重要过?” 握着鞭柄的手微微一紧,安国公主呼吸一顿,当日在蔚县他的字字句句不由得回响在耳边。 眼前此人从来不是什么谦谦君子,内里的阴鸷痴狂,常人闻之胆怯。一年多的相处,他未曾刻意隐瞒这章 ,只是自己被他表象上的谦逊有礼迷惑,才会一心觉得他也是以家国大义为先之人。 方镜辞的眼眸从未自她身上离开,她一点一滴的细微变化都难逃他眼睛。此时见她紧抿着唇,不言语,对她心中所想便能猜测几分。 微微轻叹一声,他松开鞭子。“倘若抽我一鞭能让殿下解气,殿下便不要手软。” 他仍然是这副风淡云轻、从容雅致的模样。 安国公主从前有多欣赏他这一面,如今便有多憎恨这一面。 “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罪于你,只是你不该将陛下置于险地。”燕云城中鱼龙混杂,一旦赵琦被擒,于大庆而言,便不亚于灭顶之灾。 “倘若陛下不亲来燕云城,燕云城守军与百姓又如何受到鼓舞,奋勇抵抗北魏与叛军?”方镜辞虽不是武将,却也知鼓舞士气之重要性。安国公主不在,夺回燕云城之战,有小皇帝在此,效果也是不错。 话已说出,方镜辞便不再遮遮掩掩。“但是陛下必定不会平白无故来到燕云城,但有阿暖就不一定了。”他依旧从容淡然,仿佛先前燕云城的生死一战不过是他举手投足见轻描淡写的一局棋。 “倘若没有阿暖,我还真不能保证陛下一定会到燕云城。”阿暖会跟着沈季文来到燕云城,虽然是意料之外,但方镜辞却没有放任此事,而是趁机将阿暖远走之事告之于小皇帝,再于半路安排月姑娘跟随,一路将小皇帝引到燕云城。 这其中的谋划算计,不得不让人赞叹一声。 然而安国公主却只觉得遍体生凉。“鼓舞士气什么人不能做,你为何一定要将陛下引来这里?” “殿下虽然对外声称在蔚县,但只要有心人稍加查探便会知晓,殿下早已四处联络边境守军,伺机平定靖南战乱。”说到此事,原先一直从容不迫的方镜辞微微低敛着目光,无形中透露出几分阴郁气息。 “陛下虽然年纪不大,但是猜忌之心不小。燕云城之战于殿下而言,是切断靖南与北魏的关键一战,至关重要。可畏于陛下猜忌,以免落主和派口舌,引起不必要麻烦,殿下便不能亲临此战。”他轻抬眼眸,目光柔柔切切落于安国公主身上,如雪落湖面,微不可查,却又实实在在,让人无法忽视。“陛下不准殿下参与平定靖南战事,缘由便是燕云城中人人对殿下感恩戴德。不管此战殿下有没有出面,燕云城百姓对殿下的感激之情不会消散。” “但引得陛下助战燕云城,则会使得城中百姓感激陛下,树立陛下在燕云城的威信,也是化解陛下心中愤恨猜忌最好的做法。” 他筹谋划策,步步为营,所作所为,为的终究只是安国公主。家国大义于他而言,从来不是至于心头的重要之事,他只为自己的心而活。 “你殚精竭虑,费尽心思,我是不是还要感激你?”安国公主的脸色很冷,眼眸如刀。“可这一切不是你拉着陛下涉险的理由!陛下是一国之君,身陷险境,一旦发生危险,凭你如何能担待得起?” 方镜辞脸上笑容不变,依旧从容优雅,“当真走到那一步,殿下不会帮我么?” 安国公主的唇紧紧抿着,半晌才决然道:“身为大庆的安国公主,我会第一个问罪于你!”
第74章 离开 銮驾来迎, 赵琦决定休整两日,再返回长安。 刚与安国公主不欢而散的方镜辞并无异议。 倒是入夜之后,沈季文拎着一壶酒找他喝酒时,打趣道:“就这么走了, 你甘心么?”他眉宇间还带着深深的倦色与哀伤, 神情却是微微放松的。 安国公主与他争执之事并未避开人耳目, 虽然外人不得知他们究竟为何而争吵, 但沈季文如今掌握整个燕云城情报消息,自然难逃他耳朵。 方镜辞瞧了他一眼,接过酒壶,斟了两杯酒,才面带微笑、眼含低落道:“不甘心又能如何, 殿下正在气头上,不管我如何解释,她也消不了气。”他明知安国公主最为看重大庆,却还是让小皇帝孤身犯险,直接触了她逆鳞,她如何能不气? 别说安国公主会生气, 换做是他,只怕把对方挫骨扬灰, 都难以解气。 沈季文拿过酒杯,“解决皇帝对安国公主的猜疑,明明有更好的方法, 你为何一定要用这种做法?”引小皇帝到燕云城,看似简单,其中谋划布局,不能有半点差错, 否则将至小皇帝于万劫不复之地。 也难怪安国公主会这般生气。 只是他想不明白,方镜辞素来聪明过人,怎么会想不到更加稳妥的办法? “稳妥的方法固然好,但是解不了当务之急。”方镜辞指尖轻瞧着杯沿,语气淡淡,“如今靖南反叛,北魏虎视眈眈,南齐局势又未明,大庆可以说是腹背受敌。倘若再慢慢解决小皇帝的猜疑之心,只怕届时大庆又是山河沦陷大半。”只怕到那时,安国公主身上的担子会更重。 沈季文倒是毫不在意,“又不是没有发生过?” 方镜辞笑出声,“是啊,又不是没有发生过。”大庆能有如今的安定和宁,全仰仗安国公主多年来出生入死,为大庆抛头颅、洒热血,鞠躬尽瘁。 然而即便她将整个人都奉献给大庆,换来的依旧不过是小皇帝满满的猜忌,与主和派的敌视。 “所以说,你在急什么?”沈季文望着他,满是疑惑。虽然方镜辞从未说过,但是他往日的行事作风无不是稳妥行事,但近来一连串举动早已将“稳妥”二字抛之于脑后。 虽然效果意外不错,树立小皇帝在燕云城百姓心中的威望,从源头解决小皇帝再在意燕云城百姓对安国公主的追随崇拜之意。 但隐患也着实不少—— 瞧着方镜辞一脸郁卒喝闷酒的模样,便知晓他心中不是没有懊恼。 “你该不会……” 他望向方镜辞的眸光满是调侃,“遇见安国公主的事,便按捺不住性子吧?” 仔细想想,方镜辞做事素来算无遗策,甚少有不足之处。仅有的几次,偏偏都是栽在安国公主身上。 方镜辞倒是没有否认,微笑中含着一丝苦涩,“偌大的大庆,行军打仗之事,全部仰仗一个女子,你难道不觉得荒唐么?” 他从未觉得,保家卫国全是男儿的责任,即便是女子,亦能以柔弱之躯,誓死捍卫家国。 但是当整个朝堂无一个可用男儿之时,却只有区区一介女子站出来,平定叛乱,驱除敌寇,成为美谈之时,也注定会变成一个莫大的笑话。 尤其是所有人都不曾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甚至全天下都在称赞该女子时,就更觉得可笑至极。 太平若能男儿定,何须女子上战场? 沈季文微微叹息一声,为两人各斟一杯酒,“可是安国公主的来历成迷,旁人不清楚,你难道还不清楚么?” 大庆皇室从未公开过安国公主的身世,世人也只知安国公主乃是先帝自须臾山带回的公主。大庆皇室对外宣称,安国公主乃是为大庆而生,为平息大庆战火而来,世人将之奉为传奇神话,却从未有人想过,安国公主究竟是何人,从未有人探究过,她的生身母亲又是何人? 大庆男儿数以万计,难道还找不出一人率领三军,攘外安内么?更何况当年安国公主受封之时,不过刚刚豆蔻年华,寻常人家的女子这般年纪,还被父母捧在掌心,她却已经跟随着老元帅征战四方,杀敌无数。 所有人都称赞她的战绩、歌颂她的不败,将她所有的奉献视作理所应当。可抛开这章 ,她也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有着天下所有女子都有的憧憬期待。 她身上的谜题太多,母亲是何人?为何在须臾山上?先帝为何独独封一个年幼的女子做安国公主,让她辅佐幼帝? 方镜辞也曾动用手下情报势力去查探,可除了知晓她是先帝自须臾山上领回来的,别的一无所知。 并非没有好奇过,只是处处皆不可查,便只得将好奇不安按捺下。 “‘安国’二字,便是安定国家之意。”沈季文望着他一口饮尽杯中酒,“先帝为她赐下‘安国’封号,为的便是让她辅佐陛下,使大庆安定和顺。” 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之事,偏偏方镜辞像是入了魔怔,瞧不清这章 。 方镜辞自嘲一笑,再给自己斟满酒,“我怎么会不知?”可抛开“安国”二字封号,她又该是何人? ——什么人考虑过这种问题? 她是安国公主,难道便要将一生都献给大庆,而不能拥有自我么? 沈季文不能理解他的烦闷,因为就连安国公主也从未想过这章 。 所有人都将她视之为大庆的救赎,连她自己都这样认为,将本不属于她的责任扛在肩上。 “倘若她是将门之下,倒也情有可原,但……”话未说完,方镜辞撑着额角又是自嘲一笑。安国公主自己并不在这章 ,他反倒喧宾夺主,斤斤计较起来。 沈季文瞧着他这幅懊恼模样,突然问道:“你想追查安国公主的来历?” 早章 年倒不是没有人好奇过,尽管先帝给出过答案,但明眼人都知晓,这答案漏洞百出。 不过这章 年,随着安国公主功绩过高,为大庆尽心尽力,不曾有私心,才渐渐打消这章 怀疑之声。 况且,恐怕就连皇帝都说不清安国公主的来历。 方镜辞摇了摇头,“查不到。”她就好像凭空出现在须臾山,被先帝领回来一般,不管怎么追查,都始终什么都探查不到。 沈季文也跟着沉默下来。倘若说如今还有谁能查到一章 蛛丝马迹,除了小皇帝,想来也就只有方镜辞。 可凭着他对安国公主如此上心的劲头,到如今仍是什么都查不到,只能说明——要么是先帝将此事隐瞒得太好,要么便是当真什么都查不到。 反倒是方镜辞露出不甚在意的神情,微微笑着:“不过殿下自己也不在意,查不到便查不到了。” 她早已将大庆视为分内之事,并非查清她身世来历,她便会抛下这一切。方镜辞也是深知这一点,才从未动过这章 心思。 只是沈季文还是从他嘴上说出的释然之中,瞧出了几分不甘。 但他并未点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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