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知妤手一抖,那日的事又不可自控地浮现在脑海。 汤勺碗壁相撞,筷箸落到地上。傅知妤弯腰伸手去捡,傅绥之快一步捡起来,修长手指覆于其上,不经意间与她的手指相碰,莫名地又让她想起指腹拂过肌肤的触感。 明明说好不再提的…… 傅知妤抿唇。 “来日出降,就算夫家恪守君臣之礼,也难免要质疑禁中的教习女官是不是偷懒。” 他说这话时候,目光在傅知妤面上流连几巡。 傅知妤只是皱起眉不满道:“皇兄说得是什么话,要送信物也不会用我娘亲留下的东西送。” 她对夫家和出降之类的词无甚反应,傅绥之也不再提,顺着她的意思说下去。 小女郎回忆起沈修媛的事,紧锁的眉头才逐渐松开,露出一点笑意:“娘亲说过的,宁缺毋滥。” “但是今日阿妤惊艳众人,听说已有士族想尚公主。” 傅知妤自然察觉到了他话中的意思,思索再三,说道:“可我一个都不认识呀,还是皇兄帮我掌掌眼吧。” 她语气诚恳,不似作伪。 何况也是真的不记得,要说能留下点印象的也只有送她兔子的那位,还被拆穿是打着家里姐妹的幌子诓她,结果她连对方名字都没记住,只记得对方姓罗。 “这是当然。”一碗牛乳粥见底,傅绥之又帮她添了半碗。 傅知妤眨了眨眼,想起来什么,补充道:“也要问一问舅舅的意思。” 沈修媛在世时少有和她提到沈贻的存在,傅知妤对他的了解仅限于知道是个舅舅。然而她知道沈修媛不太提起,只是不想让思亲之情占据大部分心绪,既然难以相见,有时候刻意不去想反而会好受许多。 偶尔提起她的舅舅,寥寥数语里也能品出沈家兄妹感情之深,以至于百里之外,叫沈修媛愁懑嗟惋的并非是陛下所思所想。 长久地在沈修媛寤怀时听她讲述闺阁时期的事,傅知妤也对素未谋面的舅家生出几分模糊的好感。 她仰起脸,对上傅绥之的眼睛。 凤目幽深,片刻之后,傅绥之勾起唇角,应了下来。 皇城外的沈贻正在翻阅卷宗,无端地觉得后背一凉。 · 等宫人传话说公主已经安睡下,傅绥之从中挑出几本折子,淡声道:“这几本弹劾沈贻的,将他们近日来往的记录都拿上来。” 他先前疑心是自己记忆出错,毕竟十几年未见过的妹妹,只是在刚出生时被先帝带着去见了一面,记忆出了差错也是正常,却不曾想过原来一贯老实本分的宗正寺少卿还有如此胆大妄为的时候。 尤其是今夜小女郎絮絮叨叨说起旧时的事,倒让他心中有了几分笃定,觉得沈贻能为了至亲妹妹铤而走险也不是不可能。 如此一来,太后和沈贻微妙的态度都有了合理解释。 傅绥之眸色晦暗。 他还有许多话要亲自问一问沈贻。 ·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分,沈贻形容憔悴地从太极殿出来,踉踉跄跄行到马车旁,回味着刚才皇帝与他的谈话内容。 他已准备歇下,突然冲进来十几个侍卫。他认出为首的是张世行张大人,持皇帝手书让他即刻觐见。 沈贻心头突突直跳,容不得他多问,就被连拉带拽毫不留情地丢进太极殿。 “深夜召沈卿前来,沈卿可知道是为了何事?” 沈贻身形一顿,摇头否认。 他听不出陛下的情绪,更甚之,他极少见到陛下发火的模样。 若是君王当众震怒,尚有内侍和其他臣子劝谏的余地,而傅绥之这般喜怒不形于色,却让人更难应对,谁知道他掌握了多少秘密,在一个恰到的时机撕裂开,叫人永无葬身之地。 “承德十二年二月,季春娘产下一女。” 沈贻一怔,错愕地抬起头,满脸惊疑不定。 “那是……臣的女儿……” 傅绥之似笑非笑:“却在刚过周岁之际夭折于襁褓中?” 沈贻整个人僵住。 “两年之后季春娘也病逝在沈府中,至此,你以为除了你以外无人再知公主的身世秘密?” 他每说一句,沈贻的脸色就更为灰败几分。灯火通明的殿内,沈贻每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尽收眼底。 “看着亲女儿喊自己舅舅的感觉怎么样?” 沈贻张了张口,想要辩解,又无从开口。 否认一句,就会有十句证据。 当年他全仰赖妹妹在禁内受宠才混上官职,深知沈家一门都系在妹妹腹中胎儿身上。沈修媛犯忌出宫修行,他平生做过最大的荒唐事就是将自己的女儿换走了病逝的公主。他做不来灭口保密这等酷烈之事,只给足了银钱把喂养女儿的乳母奴婢都远远打发走。 长久的沉默之后,沈贻缓缓伏下\\身,说道:“都是臣一人的错,陛下若要将臣千刀万剐,臣也心甘情愿。只是公主对此事一无所知,还望陛下饶她一命。” 他呼出一口浊气,几十年的巨石轰然落地。 “她当然不知道,晚间还在和朕说起你这个舅舅。”傅绥之的话又让沈贻燃起一丝希望,颤颤巍巍抬起眼,看清陛下唇边的嘲讽,“她还说,将来选夫婿得给你过一过眼。” “臣……”沈贻语塞。 劈头盖脸扔下几本折子,沈贻犹豫了下,捡起离他最近的那本。 不用读完里面的内容,他已经手抖得快拿不稳了。 里面清楚记录着昔日被他送走的奴仆们的供词,指认如今禁内的小公主并非天子血脉。 因为魏轲的缘故,眼下太后一派的官员视他为眼中钉,抓到这样天大的把柄必然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我若是你,就不会因为一念之差手下留情。” 沈贻沉默着,任凭傅绥之的话语将他心口扎得鲜血淋漓。事已至此,他除了自戕谢罪,也不知道该怎么挽回十几年的过错。 傅绥之却驳回了他的提议:“你自戕,留着女儿被世人指摘么?” “臣任凭陛下处置,只要能绕过公主,怎么样都行。” “滚出去。” 方瑞在门口微微一悚,转了转眼珠,看向张世行。 张世行还是那副板着脸的模样,陛下愠怒与否,他的脸上都不会出现额外的表情。 沈贻走到殿门口,方瑞推开一道门缝。 一缕微光从缝隙中透出,将金砖划分成明暗两半。 “……你未曾去悼念过,你妹妹落葬的位置,相隔几尺,埋着她病逝的女儿的尸骨。” 傅绥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音量不大,却撞击着沈贻的耳膜。 他脑中嗡嗡作响,就像从头泼下一盆冰水,从头到脚冻彻心扉,不可置信地想要回头多问几句。 张世行上前一步,挡住他的视线:“沈大人。” 待殿门再度合上,方瑞斟上新茶,难得没有多嘴劝他去睡一觉。 傅绥之按了按眉心。 一宿没阖眼,他毫无睡意。 他甚少愠怒到要用臣子撒气,只是失去了名正言顺的遮羞布,让他再也无法规避自己逐渐变质的觊觎之心,以至于让某些不齿的念头破土而出。 作者有话说: 快掉马了,激动地搓手手 · 感谢投喂!
第14章 罗子望送的那只兔子被带回宫后,也摇身一变成了御宠,拨了个专门照顾它的小宫女,每日为兔子打扫笼舍,喂食菜叶和干草。为了应对公主时不时来看它,还要常常为它清洁身体,保证它是只香香软软的兔子。 不过半月有余,金明池边像一团毛球的兔子,现在已经沉甸甸的,温顺地趴在她手上,鼻尖微微抽动,通体雪白,不夹杂一丝杂色。 小女郎抱着兔子,笑靥娇美,秋波流转。 宫女看得有些发怔,公主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时,赧然地挠了挠头。 “好重呀。”傅知妤抱了会儿,觉得手臂有点酸。 小宫女忙道:“交给奴婢来抱着就行。” 傅知妤没把兔子给它,摸了摸它头顶:“不了,我带它四处逛逛。”说完抱着兔子离去,说是随便逛逛,其实一抬脚就往文华殿的方向去。 她想把兔子给傅绥之看看,偷偷给他个惊喜。 行至文华殿附近,傅知妤远远望见有两三个身着官服的大臣在外面。 她自觉放慢步伐,不去打扰他们聊天。 臣子们似乎是在等着傅绥之传召,彼此熟稔,就在外面聊了起来,有“金明池”“沈修媛”之类的字词顺风落入傅知妤耳中。 听到他们提起自己的母亲,傅知妤轻蹙了下眉,情不自禁向他们靠近,想听听究竟在说什么。 “……京中多事,罗大人上书求尚公主之后,他家独子出门就摔断腿。” “伯爵府家的三郎也……” 他们连连摇头,叹息道:“要我说,那公主就不该接回来。” “是先帝的旨意……” “先帝就是被那毒妇迷住了眼睛!”其中一人生气,“当年钦天监说她是祸水之兆,留在禁内必定影响国之气运,方才将她送出宫修行。以我所见,祸水的女儿必然也是祸水。” 他说得每件都能和沈修媛对上,傅知妤紧紧咬着唇,不想听他们这样奚落自己的母亲。 “公主未必是先帝血脉。”另一人话音刚落,他们都沉默了。 半晌,才有人继续道:“天子血脉,不可胡言。” “那为何弹劾沈贻的折子都被压了下去?” “陛下从东宫时就颇具才干,威信甚足,捕风捉影的事想必是不愿多谈。” “可我听说……”那人欲言又止,只是叹息着摇头。 寥寥数语,不亚于晴天霹雳。 傅知妤脑中一片空白,指甲掐入掌心,用疼痛感逼迫自己不至于失控。 抱着兔子的手不自觉用力,刚才还温驯柔顺的兔子被抱得很不舒服,拼命扭动蹬腿挣扎。 傅知妤手腕被踢中,一阵痛楚传来。 趁着她松手的工夫,兔子跳出怀抱,跑了出去。 草叶窸窣声惊动了几个大臣们,他们立即缄口,顺着声音来源望去,只看见小女郎的背影,披帛随着跑动飘荡。 兔子跑得很快,身形灵巧,几下没入草丛之中。 傅知妤也不知道自己在跑什么,眼前道路都变得氤氲模糊。 眨了眨眼,才发现脸上湿漉漉的,唇边尝到咸咸的味道。 胸口一阵钝痛,她有点喘不上气,慢慢抬手擦去脸上的泪痕。 钦天监说的所谓祸水和灾星,她半个字都不会信的。 王朝的气运怎么会被一个女人左右,她的娘亲又不是害人的妖精,只跟话本里一样,把各种理由推诿给女人罢了。 她说等到自己及笄,就可以回到禁中做金枝玉叶。而沈修媛没有等到她及笄的那天,早早地撒手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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