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鹤劝慰着自己,眉头却越皱越紧。 “咦?”他终于惊疑了一声,略略抬手,让裴慕辞换一只手。 他微不可查的挪了几下指尖,久久的停留在手腕上没松开,表情像是被纸糊住了一般紧绷着。 过了好一阵,茶盏中飘起的热气缓缓消散在空气中,李鹤放开手,一脸严肃的望着清妩,“臣从医数十年,还没亲眼见过这么复杂的毒。” 他这句话就相当于给了清妩一个交代。 要知道李鹤在进医署前,在民间也是响当当的医馆世家的传人。 连他都说难以解决,足以说明问题的严重性。 “我就说你平日里怎么病恹恹的。”清妩嗔怪的打了裴慕辞一下,问他,“你什么时候搞的?” 裴慕辞脸上浮现出一抹清淡的笑意,眼睛定定的看着她。 “又在笑什么?”她反而翻了个白眼,瞪了回去。 这人怎么随时都在笑,好像对所有事都满不在乎的样子,渗人的慌。
第07章 清妩深吸一口气又呼出,拾掇好脸上的表情,冲李鹤笑,“能解吗?” 那双让人无法拒绝的双眼里,竟有丝朦胧的水雾,仿佛那毒是在她身上,她比裴慕辞都还着急。 清妩捏起衣角,食指在衣裙硬一些的拐角处来回摩擦,分散些注意力。 李鹤见她那坐立不安的守在那,不忍把真话告诉她。 当然可以解,只是中毒之人需要淘换全身血液,承受剥皮抽筋之痛而已。 李鹤的沉默,把清妩悬在半空中的心,一脚揣回了地面上,在泥土里来回揉捏。 “算了殿下。”裴慕辞坦然无惧,若无其事地抽回手。 他当然知道他的身子。 这毒酷似冰火两重天,发作时能将全身冻的和冰雕似的一敲即碎,唯独脑袋和心脏却像被架在火上烤一般痛灼人。 偏偏每次毒发,都必须保持头脑清醒,生生把这苦扛过去。 因为意识一旦涣散,两种毒素失去压制,瞬间就会窜遍全身,五脏百骸也会在刹那间化为齑粉,不会留下一点痕迹。 至于解药…… 当初母亲喂他这毒时,他也不过垂髫之年,哪还记得解药放哪里了。 裴慕辞边想着,手几乎不自觉的捏紧,却又立马松开。 他在不甘些什么呢? 这些疼,这些辱,他早已经习惯了。 更何况,那些人付出了比他还惨百倍的代价。 还有一个……只余一个…… 他需要耐心些,再等等…… “咚咚。” 两声礼貌的敲门声,杜矜推开门,素衣上还裹着阳光扑打树叶的残迹。 他走进来,没有丝毫偷听墙角的局促感。 “让我试试?” 裴慕辞静静坐在那,余光似有似无地飘向清妩,落在她腕骨的动作上。 清妩自以为无人察觉,正专注的套弄着束腰。 她总觉得浴池里穿出来的衣物不太合身,布料膈着腰身处与光滑的皮肤摩擦,让她平生出一股烦躁。 她站在迎门方向,葱白似的手指悄悄的把腰带松了松,再把两端塞进看不见的内衫里。 裴慕辞不着声色的收回目光,笑的如沐春风。 李鹤端详来者,觉着面相十分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是谁。 终于在两人互相揖礼时,他看清了容貌,直接“腾”的站起来,“杜令虞?” 谁不知道镇国大将军的独子医术卓绝,只是被他爹牵连,命虽然保住了,但落了个叛贼的名头…… “大赦之后老夫还四处打听你踪迹,没想到竟在公主府遇上了。”李鹤情绪有些激动,把杜矜的双手握在一起,不停轻拍着他的掌背,“择日不如撞日,令虞便去医署就职,有老夫在,没人敢轻视为难你。” 他向来惜才,对杜矜更有长辈对晚辈的诚挚关怀。 杜矜有些尴尬的附和着,朝李鹤身后抛去求救信号。 “我的人,去什么医署。”清妩只是想解个围,但没想到这话一出,房内的三人皆是一愣。 裴慕辞很快恢复了原样,转开视线看向别处,杜矜盯着清妩,似是在判断这话的真假,但最终还是自嘲一般摇摇头。 而李鹤浑浊的视线逐渐聚焦,探究的眼波把杜矜扫视了一遍。 杜令虞的人品毋庸置疑,他百分百相信。 可这唇红齿白的翩翩模样,不就是公主喜欢的类型吗? 一介白丁,怎么拧得过当朝最受宠的公主? 李鹤惋惜的“哎呀”一声,凝重的皱起眉,“公主又把老臣的话当耳旁风,您的身子,最忌过度——” 他话没说完,因为清妩不顾公主之尊,用丝帕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但他依旧用郑重的眼神,向公主传达了他的完整意思。 远离男色、保重身子。 清妩简直都要原地跳脚了! 不是说事不过三吗?怎么芝麻大点的事还拿出来反反复复念。 天知道她站在裴慕辞和杜矜中间,听了李鹤那话的前半截,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是去捂裴慕辞的耳朵还是堵李鹤的嘴,手忙脚乱的。 至于杜矜,他是她最得力的“帮凶”,只消以后好好贿赂他一番就成。 所以她当机立断,直接堵了李鹤的话。 清妩松开手,软薄的丝帕在空中慢悠悠的飘荡了几下,落在地上。 裴慕辞俯身去捡,清妩以为他要回内室去,立马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坐回原位。 绣着兰花的丝帕孤零零躺在地上。 “干正事。”清妩扭头看向杜矜,甚至起身给他让出位置,足见她对此事的看重。 杜矜直愣愣的看着按在男子肩膀上的那只柔荑,心里五味杂陈,但在清妩说话时,他又很好的藏住自身,若无其事的坐到裴慕辞对面,颇有礼貌的回望她。 “麻烦殿下回避一下。” 清妩用食指点了点自己,不可思议道:“我?回避?” 她边说,还边给杜矜使眼色,眸底是数不清的幽怨。 杜矜头都没抬,仿佛这是一个多么平常的常识问题,“裴郎君还没有侍寝,公主理应避避嫌。” 听他这么讲,清妩便明白了。 杜矜这是做给李鹤看的吧,短短一句话,既撇清了他自己和公主的关系,又免得李鹤回宫去和父皇说裴慕辞的闲话。 简直一箭双雕,实在是高啊! 她配合的冲李鹤摆摆手,示意她和杜矜并不是李鹤想的那种关系,然后退到屏风外。 转角处,她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回头看了眼裴慕辞。 也许她自己都没注意,那眼神黏的快拉丝了。 但无奈李鹤和杜矜一心扑在裴慕辞中的毒上,而裴慕辞眼神空空茫茫的盯着一处,不知道在想什么,三个大活人竟没一个人回应她。 清妩不情不愿的走远了些,走进无门的隔间里。 屏风纹绣着高山清泉图,中间一大块留白虽比蚕丝透光,但还是遮住了一部分视线。 清妩只能瞧见模糊的清肃背影,低着头安静的坐在那里,倒是给屏风的山水画增添了一些她独爱的风景。 她无所事事的把茶盅边配的茶碗一个个翻转过去,又倒转过来,没一会又去扶椅把手上到处摸摸。 里面既没有说话声,也没有走动的声响,三个人不知在捯饬什么,这般安静。 罢了。 清妩现在实在是没事做,既然答应了李鹤要进宫去看父皇,她索性出去找凝春,提前准备好入宫的轿撵和宫装。 “咔哒”。 清妩出去了,门随之关上。 这时,一直沉默的裴慕辞才抬起头,嘴角微微朝上,问李鹤,“李医师,有没有一种药,能让创口永不愈合?” 李鹤不明所以的把头转向杜令虞,有些摸不着头脑。 怎么会有人提这么奇怪的要求? 而杜矜以为裴慕辞是靠这种手段才博得清妩的同情怜惜,有些不屑的撇开眼神,却猛然撞进一双极为淡漠的双眸里。 那里面静的一片荒芜,像是被风沙摧残数年的楼兰古城,毫无生机。 杜矜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全身血液在瞬间凝固住了。 “没有就算了。”裴慕辞再次开口。 大不了重新划开一次,只是得寻把更锋利些的刀。 疤口深些,才留的久些。 他神色慵懒,并没有将此当做一回事,视线慢慢从手腕处上移,停在了杜矜搭在腕间的二指上。 杜矜顿时有种被毒蛇嵌咬后,毒素蔓延到全身的痛麻感。 他头皮发麻,猝不及防地收回手。 两人都同时看向对方,陡然对视,裴慕辞眼瞳微微一缩,低垂的睫毛下寒光一闪,冰冷的视线如锋利的匕首般划破所有伪装,只留下黑黝黝的深色。 杜矜盯着裴慕辞仿佛比别人都暗一度的的瞳眸,宛若被人控制一般,情不自禁的答话,“过几日我配好药,差人送到清松园。” “多谢。”裴慕辞的声音无波无澜,如同月光下一汪平静的湖水。 刚才那股森寒的凌厉,就像花眼的错觉般瞬时消散,单薄的衣衫显得他面色更加苍白。 二人说话的语气很轻,清妩屏气凝神的扒在门口,一无所获。 “吱——”门被从里面拉开,李鹤捋着花白的长须,一身松快的跨出来,步履丝毫不像古稀之年的老者。 清妩瞬间就松了口气,被拎起来的心也重新归位,“砰砰”跳着。 她让知雪安排车架先送李鹤,而后直接越过老太医,把门完全推开,踮起脚尖冲里面招招手。 “走啊,我带你进宫。” 她神采奕奕,笑容闪着耀眼的光芒,沾满了阳光的炽热,直接栽进裴慕辞寒潭一般深不见底的眸中,将里面的阴霾照亮。 杜矜正在收拾药枕,动作突然停住,关节像被钉在那里一样无法动弹。 他想将女子此刻的笑容印在脑中,但眼前突然迷迷蒙蒙的,像罩了层灰色的雾,遮去了他大部分的视线。 明明心向的人就亭亭立在那处,却逐渐离他越来越远,他连她的衣角都看不清了,更别提抬手去够及只只片片。 裴慕辞见她语气认真,不像是玩笑话,无可奈何的垂下手,轻叹道:“我不会跑了。” 宽大的衣袖顺着他的动作落下,遮住他颤抖的指尖。 清妩笑着摇头,一副任由他说什么她都不会信的样子。 不会跑? 那只是暂时还没有跑的契机罢了。 她就是要把人栓在身边,才能完全放心。 杜矜向来在公主府来去自如,等会没事了他爱去哪便去哪,有她给的公主府令牌,谁也不敢踩压他。 清妩自然也没想到要招呼他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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