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儿,弟弟是姑姑的孩子,我是该为他死的……姑姑不想他死,他自己也不想死的,可是没有办法……我们都没有办法……鲤儿,往后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要好好活着……千万要听我的话……这也是你母亲的话,你一定要记得,不要辜负她……” “可是……姑姑,要是没有你,我要怎么办呢?我只有姑姑啊!姑姑,不要吓我,我真的害怕……” “外面有人么?” 有使女低低应了一声。 湛君放了心,道:“你把他带走吧,看好他,不要再让他过来了……除了送东西,你们也都不要再过来了……” 鲤儿的哭声渐渐远了。 最后连余音也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湛君蹲下身,静静地出神,好一会儿后,她站起来,擦掉两边脸上的眼泪,慢慢往屋子走去。 那儿有个孩子更需要她。 想起他,她的脸上便有了真诚的温柔笑意。 她的孩子。 她是该为他死的。 湛君推开了门,轻手轻脚地往里走。 绕过屏风,湛君惊讶地发现元凌竟然自己坐了起来。 而且看起来似乎精神很好。 元凌抬起头,看着他的母亲,低声道:“我听到表兄的声音了。” 湛君先是愣了下,走过去,坐到榻上,把他捞进怀里抱着,一边摸他的头发一边笑着说:“是啊,他听说你病了,所以过来看你,不过我叫他回去了,等你好了,你两个再好好玩,好不好?” “可是我不能和他一起玩了吧?” 湛君抚他头发的手停下来,声音有些发紧:“怎么会?” “因为我要死了呀。” 只说了这么几句话,他就喘起来。 “不要胡说。”湛君轻轻斥他。 “怎么是胡说?”元凌从她怀里抬起头来,看着她,道:“我知道我要死了,夜里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还有方才你和表兄讲的那些,我也全都听到了。” “听到了什么啊?”沉默了片刻后,湛君笑着问他。 “我说了啊,我什么都听到了。” 湛君不再说话,只是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元凌也想抱她,可是没有力气,所以只是伸出手虚虚抓着她的衣裳。 好一会儿后,元凌小声说:“你走吧……” “你在这里,我到哪里去啊?”湛君笑道,“我们不是说过再也不分开的吗?你忘了么?” “我当然没有忘。”元凌说,“可是我要死了……母亲,我宁愿你不要我,也不想你为我死……你走吧……我想你选表兄……你选他我不怪你的……” “可我想选你。”湛君低头在他额上亲了一下,“阿凌,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倘若真要死,那我们就死在一处,来世咱们还做母子,我一定会对你好……可万一咱们还能活呢?世上真的没人可以救你了吗?阿凌,我不想你死,我想你活着得到快乐……” “可是我不快乐……”元凌带了哭腔,“你不要我,父亲我也常常见不到,你们都不要我……” “怎么会不要你?”湛君也哭起来,“往后再也不会了,只要你活着……” “我当然想活着,可是我活不了,我难受得快死了……母亲,你快走吧,是真的好难受,我不想你也受那样的苦……” “是不是热?母亲给你擦一擦,用冰水,擦了就不难受了。” 湛君轻轻把元凌放下,从冰鉴里取了冰,放进水盆里,然后回身给元凌脱衣裳。衣裳差不多好了,凉水也变成了冰水,湛君将水盆端到榻前,取了两条帕子,都浸足了水,一方几下折了,贴在元凌额头,又拿另一方帕子,拧了水,小心翼翼地拿来擦洗身体。 这么一来,元凌果然舒服了许多,连口鼻中呼出的气都没有先前那般灼热了。 湛君仍在一旁打扇,笑着对手边已经睡熟了的人说:“我会把你照顾好的,你肯定可以好起来……”
第113章 人心易动, 迟则生变。 元衍在路上耽搁得实在太久。 梁素坐拥严、庆两州,号称拥兵三十,带甲十万, 梁素亲将中军五万,尽是精锐之师。元衍率军南下, 梁素严阵以待,手下五万精锐悉数屯于淳安西郊过雁山。梁素本欲连结赵朔共御强敌, 孰料赵朔兵败,身死乱军之中,梁素外失强援,自知气数已尽, 遂不战而降。 梁素遣使当晚, 元衍领兵直入淳安,以雷霆之势迅速接管了严州, 而后连夜赶往兰溪。 来回几近一月。 元衍自领兵以来, 无往不利未尝败北, 善战之名广闻于天下。 输他不算屈辱。 过雁山那五万兵士乐天知命, 安心等待收编。 可是元衍从未现身过雁山。 一日不至, 三日不至, 七日亦不曾至。 为何? 梁素麾下良将早已尽数拘系,所余不过人微望轻之辈, 本掀不起什么风浪, 可是元衍久不现身。 各处议论纷纷, 人心惶惶。 世上向来不缺心高志壮之人。 于是元衍折返淳安当晚,淳于文面报军务之时, 过雁山大营,哗变了。 险些酿成大祸。 急报送至时, 湛君已然趴在元衍怀里睡着了。 隔着一道门,元衍面无表情听完了禀报,恨不得把那五万人全剐了。 可是哪里能够? 狠狠吸进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多少平复了些。 怀中人睡熟了还蹙着眉。 一只手搂紧了人,另一只则轻抚那对曲折的长眉。 展不平。 他忽然气恼起来,垂首在那娇艳欲滴的如花朵的唇上狠啄了一口。 怀中人没反应。 他又发狠。 一下又一下。 简直有瘾。 是真的不想走,可惜不能。 到底还是剐了几个。 又笑着到处走,说许多话。 见者无不心悦诚服。 月上中天。 各处安静下来。 元衍站起来,一脚踢翻了酒坛。 酒液泼出来。 杜擎劝他,“也别太气了,你不在,他又能怎么办?多少体谅着些。” 元衍冷笑道:“我若不体谅,他又岂是免职这么简单?我是不在,可他并没有聋了瞎了!三天!三天里头,他竟然对那可笑的所谓密谋一无所知。” 帘子忽然叫人掀开了,月下立着的少女,脸上泪痕斑斑。 杜擎连忙站起来,快步走过去,拽着少女的胳膊要把她往外拖:“主帐也敢闯!真是愈来愈大胆了!还不快随我退下!” 乌鸢凶狠甩掉杜擎的手,昂着下巴盯着元衍的脸看,目不别视。 元衍皱起了眉。 杜擎甩了甩手,不管了。 不听劝,上赶着自取其辱,还怎么管? 果不其然。 “出去。”元衍冷声道,“若有再犯,军法从事。” “你怎么能罚我姊夫!” 乌鸢强迫自己将眼泪收回。 一个女人的脸面,经不起这么一哭。 心里愈发愤恨,她咬了牙—— “是你!你为了一个女人……” “住口!”杜擎大喊。 毕竟认识了这么些年,他哪能见死不救? “胡说什么!你胆敢非议上官!可知何罪!” 乌鸢正待力争,忽然有马蹄声渐近。 众人皆凝了神。 倘没有天大的事,谁敢在兵营里纵马? 一阵不小的骚乱。 帐外有兵器抽刃声。 有人疾呼:“我乃郡公府上舍人,有紧急事求见我家二郎,尔等速速退让!” 声未散,人已入内,跪地而拜。 元衍认出了人,面虽不显,心下却诧异,“是什么紧急事?” “二郎!小郎君他……” 元凌在元衍心中的分量,言不必说,是以后面的话,这人不敢讲,只颤抖着呈上信笺。 听到事关元凌,莫说元衍,连杜擎都是一凛,急问来人:“出了何事!” 来人瑟瑟不敢言语。 元衍已看完了信。 他感到茫然。 是的,茫然。 神色迷乱。 这种情绪对他来说实在难得,毕竟他向来深谋远虑,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上一回是什么时候? 是七年前,他得知爱人真正身份的那晚。 她怎么会是个公主? 淳安怎么会有时疫? 怎么办? 他打了个寒噤。 报信的人不说话,看了信的人也不说话,杜擎要急死了,两步上前,从元衍手中抢过笺纸,一目十行地读了起来。 遽然脸色大变。 “鹓雏到底如何了!”乌鸢也急起来。爱屋及乌,她一心想给元凌当后母,平日自然多有讨好,经年累月下来,对元凌可谓颇有些真情。 没人回答。 乌鸢气愤地夺过笺纸,一字一句看了,不由得浑身打颤。 杜擎当机立断,对元衍道:“你得留下,这儿离不得你,我即刻回淳安。” “我与你同去!”乌鸢大声喊。 元衍却没反应。 余下三个人都看着他。 杜擎虽然已经做出了决策,可还必须要得到元衍的首肯。 元衍抬起头来,脸色奇异的宁静。 他对好友讲:“幼猊在仪阳,叫他过来吧。” 天底下没有人比杜擎更懂元衍。 意识到将要发生的事,杜擎的嘴唇止不住地颤抖。 “……不……你不能……二郎!你不能啊!” 煎药的时候,湛君忽然觉到了冷。 真是可怕,六月这样炽热的天,人竟然会冷。 湛君懂得这寒冷背后的深意。 不过她并未因此而感到恐惧,她只觉得安定——她知道这一天早晚是要来的。 她的身体已然坏到了一定地步,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 湛君并不畏惧死亡,为元凌而死她心甘情愿,可是,可怜的孩子,他只有五岁,怎么忍心呢? 元凌已然神志不清。 湛君唤不醒他,只能撬开他的嘴用瓷勺把药一点一点喂给他。 陈平的药似乎并无用处,元凌没有半分好转。 倒也怪不得老人家。看病讲究对症下药,老人家只见过元凌一个病症,且也只诊过两次脉,关于疫病,又能知道多少呢? 湛君决定抛弃自己的怯懦。 诊完了脉,湛君又拿冰水给元凌擦了一遍身子,中途元凌醒了过来,可也只是睁着眼睛看人,说不出来话。湛君忍住了眼泪,捧着他的脸笑着安慰他。元凌没精神,不多时就又睡过去,呼吸声沉重而又急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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