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君提笔誊抄,挡不住心内翻涌。 她初学字,也是临先生写给她的帖。 她不由得想起从前。 忽然间四周似乎长起青竹来,竹叶淡雅的香气钻入肺腑,引得她疼起来。 入眼一句,“李实,性平,味甘酸,清热生津,鲜食可止消渴,解暑热,绞汁冷服亦可,多食伤肺腑,损伤脾胃,使人虚,不可多食,小儿尤不可食。”另有朱字落注:“不予,哭求亦不可予。” 最后一个字大开大合力透纸背,可见真是下定了决心,写字时不知要气成什么样。 湛君认真想了,先是笑,而后便哭,笑着哭,哭到整个人发抖。 那一年李子特别好,大而且甜,红的厉害,咬一口汁水横溢。她一时没有管住自己,不顾告诫,那么满的一盆,不多时便吃了个干净。吃完晚饭也没有兴致吃,洗漱完去睡觉,夜里忽然腹痛起来,痛到流冷汗,不能动弹,害怕得大哭,喊先生,喊英娘,大喊大叫着说自己要死了。 糠皮烤到热烫,帕子包了,搁在肚腹上,凉了就再换烫的来,闹了一个多时辰才好了,而后四五天不想吃东西。好全了,还想吃,不给,拽着袖子求,求一整天,答应给两个,太少,要四个,最后得到六个,当天就全吃掉,夜里又疼起来,再闹一场。后来就再没见过李子。 她这样哭,吓坏了旁人,问她,说不出来话,只是哭,哭到一点儿眼泪也无。 渔歌不敢大意,当即要带人回去。 走到一半,又折回来。 湛君已不再哭,神色平静,除却一双通红的眼,再没有她曾崩溃过的证据。 湛君仍是抄字。 端坐着,抄的认真。 惹的旁人再不敢做事,只搭一个幌子,实则一颗心全在她身上,胆战心惊。
第135章 仍是黄昏前回去。 出医铺前就戴好帷帽, 登车前听见人问:“是……恩人吗?” 湛君转过头。 那人又问了一回,“可是恩人?昨日长巷里,内子……” 湛君立时知道了他的身份。 他既称湛君为恩人, 湛君投桃报李,揭了轻纱问他:“你妻子可还好吗?” 那忠厚的男人露出呆相, 他手边的小女孩却活跃起来,一只手拉住父亲, 另一只手指出去:“就是她!姊姊好美的!” 湛君对这个女孩子很有好印象,闻声朝她笑了一笑。 “多亏遇见您,保住了一条命,孩子也好, 否则真是……唉!都是我不好, 记性差,忘了要紧的东西, 连累她……以后真是再不敢了!” 吴缜许是听见了声音, 这时也走了出来。 男人又谢吴缜, 还讲到几桩旧事, 悉数与吴缜有关, 可见是个真正念恩的人。 “唉呀!我真是糊涂, 险些忘了正事!” 他所谓的正事是一个瓦罐。 “没什么好报答,这是醪糟蛋羹, 是自家做的, 想同恩人与吴杏林分分喜气。” 又对湛君道:“昨日多谢恩人的车, 车子我已经洗过,马也好好喂着, 脏污的东西,我都会赔的, 恩人只管放心,您随时都可以叫人到我家将其带走,我是怕今日寻不到您,这才没牵来,否则现时就能归还恩人您了。” 那车她们已经不要了。 有人在上头生过孩子。 在渔歌看来,那车已经沾了下等人的污秽,不配再进她高贵主家的门,湛君虽不作此想,但料想渔歌主家的那些人必定与渔歌是一样想法,她又何必自找没趣?况且元府不缺那样一辆马车,但对寻常人家来说,倒也可以算一笔横财。也是两全的事。不过湛君到底是有顾虑,她虽赞同了渔歌的提议,却不许渔歌明白地说出来,彼此心领神会就好。 但是她遇见的是这样的一家人。 于是湛君笑着道:“好,我这就叫人去取,至于东西,实在不必赔,毕竟是我要她上去的,便是污了东西,也是我的事,怎么好叫你们赔?” 男人着急起来,整张脸涨红,“这、这怎么能行?没有道理的事!” “道理我方才不是已经同你讲了?况且我心甘情愿的事,需要什么道理?”说着又拔下头上一对金簪,递过去,道:“拿去熔了,打一把长命锁,算是我给小孩子的贺礼,祛灾去邪,他生的不顺,要压一压,往后就没祸事了。” 男人坚决不肯要,湛君便把那对簪塞到女孩子的怀里,又从男人手里接过罐子,对吴缜道:“我们把这个分一分。” 湛君一路都抱着罐子。 回了住处,坐下了,湛君对渔歌道:“你拿碗来,这些我们两个也得分一分。” 渔歌愣了一下,“也给我分吗?” 湛君被她问的也愣住了,“这是谢礼,本就有你一份,当然要分给你。” 不过只给了渔歌一碗。 “不是我吝啬,而是我这边人有些多,每人只怕还分不到这些。” 渔歌盯着那碗羹许久,轻声讲:“多谢少夫人赏赐。” 湛君听了很不高兴,两条眉紧蹙着,“怎么同你讲不明白呢?这是人家谢你,什么赏赐?” “你们在说什么?”元衍忽然插话进来。 渔歌连忙行礼,湛君则坐着没动。 知道自己在这里多余,渔歌当即便告退,走的时候并没忘了自己的蛋羹。 “这是哪里来的,我家怎么会这种丑东西?”渔歌走后,元衍指着陶罐问湛君。 湛君不想理他。 元衍若无所觉,又道:“我今日可回来的早,没叫你等,总不能再叫我吃剩的了吧?” 元凌和鲤儿这时候正好回来。回来的正好,不然真的要生气。 净罢手,一群人围在一起用饭。 湛君只给元凌和鲤儿都盛了饭,并没有理会一直看着她的元衍。 不过元衍是个能屈能伸的人,自己递了碗过去,问:“不给我盛吗?他们都有。” 湛君道:“你都讲我虚伪了,我哪里还敢呢?” “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怎么听不懂?我哪里来的胆子敢讲你呢?” 回答他的只是一声冷哼。 元衍笑起来。 “真不给我盛?好吧,那我给你盛。”说着拿起碗,添进饭,放到湛君面前,叹了一口气,怅然道:“谁叫我没出息呢。” 湛君已经吃够了亏,知道在口舌上绝讨不到半分便宜,因此只当没有听见。 她又盛蛋羹给两个孩子。 元凌尝了一口,吐掉,皱着眉问:“这是什么?不好吃。” “不好吃吗?”湛君舀来尝了,道:“我觉得还好呀,这是醪糟煮的汤,旁人送给我的,是谢礼呢,我觉得很珍贵,所以才特意带回来。” 元衍一句话指出症结所在,“对他来说不够甜,这种东西他喜欢吃甜的,要加许多糖。” 糖很快被送来,加进碗里,汤水变作红棕色。 元凌又吃了一口,仍是吐掉了。 “很奇怪。” 但是母亲讲很珍贵,他不敢说倒掉,于是推给自己父亲,仰着头,眼睛里有一种天真的渴望。 元衍当然疼他,可是没必要委屈自己。 “我才不吃,这是妇人产后用来补身的。”他瞟了一眼湛君,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喜事了,不过徒惹伤心罢了。”又是一声叹息。 鲤儿这下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因此只是拿着勺子。 “想有喜事?”湛君咬牙切齿,几个碗全推给他,“那你全吃了吧,多沾些喜气,说不定也就有了。” 元衍发出一声轻笑,突然往湛君那里靠过去,唇挨近她的耳,说话时声音轻轻的,“喜事是吃出来的吗?嗯?真是吃出来的吗?” 耳朵忽然微微发麻,心中的感觉更是说不清道不明。 湛君只着意于自身怪异的感受,因此叫元衍占了先机。 他哼一声,“这样甜的东西,我全吃掉?只怕脸上明日就要生燎泡,你就是想害我,别以为我不知道。” 湛君一掌拍在几上,一时杯碟碰撞,发出清脆的嗡鸣,倒有几分好听。 湛君整张脸绷着。 这种人,真是一刻也没办法同他待下去。 可是还有孩子在。 他们都睁大了眼,看着她。 于是湛君只好忍辱负重,装作若无其事,又坐回去。 “没有事,用饭吧。” 笑着给两个孩子夹菜。 元衍并不动筷子,只是笑着看她。 饭罢元衍出去了一趟。 没人问他做什么去,谁理会他? 湛君找到元凌和鲤儿那里,看着他们睡下才离开。回去后便洗漱,一切妥当,拆了头发睡到榻上去。 入睡前一刻,有人在她身边坐下。 她几乎是立刻就坐了起来。 “做什么?”元衍按住她肩膀,轻声说道。 今夜有很好的月,清辉使湛君看清了他的脸。 也是,除了他不会有旁人。 湛君没好声气,“该我问你,你做什么?” “我来是有话问你。” 湛君立时就道:“我不会答的,你快走,不想看见你。” 湛君的脸颊被轻轻地捏了一下。 “干什么!”湛君真的恼了,抬手推在他肩膀上。 推不动,于是更恼了。 而且很有些沮丧。 “你究竟要做什么?” 元衍沉默了一会儿。 湛君不耐烦了,嗔道:“真讨厌!”很有些委屈的意思。 “今天怎么哭那么厉害?” 湛君知道渔歌一定会把她的事全告诉他的,所以对他这个问题并不感到意外。 她觉得他莫名其妙,渔歌既把事情告诉了他,他难道还能不明白原因?倒来问她,还挑这样的时候。 她欲嘲他两句,要讲:“当然是为先生,不然呢?” 可是讲不出来。 想到先生,只有哀戚,生不出任何轻佻的情绪。 所以她只是很平静地说,“因为想起了先生,我很难过,我父亲一样的人,再也没有了……他怎么能丢下我?” 她的脆弱使她与月光融为一色。 叫人疑心她会破碎。 元衍要拥住她才不至于害怕。 “你还有我,我会对你好,我告诉过你的,而且我答应过他的,你不要怕。” 湛君眼里生出泪水,“可是我需要他,你待我再好,我也需要他,我不想他离开我。” “可是他没法回来找你了,你要怎么办?”元衍擦掉她的眼泪,感叹道:“真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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