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参拜皇上之后, 宴席尚未开始之前, 恰是觐见直言的良机。 现在这个良机, 近在眼前。 陆良埕的怀中揣着一本账册, 上有修建祥宁行宫所费巨资明目, 云州三十六县被征用劳工的死亡数量, 百姓因难以缴足赋税而变卖田产成为流民的情况, 云州二十万三千八十二顷五十四亩田地, 十之有三因干旱颗粒无收的事实...... 账册并不厚, 是他近两年来,每日每夜查来的事实, 为了方便携带进行宫, 他只誊写了部分数字,其余的繁琐名目,可以在行宫外的官署内查到。 他从怀中取出账册, 抬首望着笑坐于翘头龙案后的永昌帝, 一步一步, 缓缓走上前去。 竹青长袍下,是青年挺拔的修长身躯, 但在这一刻,他不再是孤傲修竹, 清冷弯月,温润深邃的凤眸, 盛满了孤注一掷的决绝。 走过金砖铺就的地面,陆良埕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 这一刻,他想到了祖母,想到了良玉,白婉柔的面孔在脑中一闪而过,最后,定格到了那双灵动的杏眸。 不知青若在行宫中处于何种境地,他现在已经无暇顾及。 他愧对的人有很多,她是其中最让他担心的那个。 不过,如今这些他只能抛诸于脑后。 大雍朝官员汲汲,天子近臣众多,但曲意逢迎者众,为生民立命者寡。 今日,他便凭着一腔孤勇,舍弃一身血肉,直言不讳,以命相谏,为天子揭开大雍朝花团锦簇之下的溃脓烂包。只要天子听取谏言及时醒悟,痛定思痛剜疮割肉,大雍朝尚可延续,百姓也可安享太平。 陆良埕撩开袍摆,双膝着地,声称有要事相奏。 大殿之内皆是天子近臣,永昌帝亦刚召了虞美人过来斟酒,见此官员扫人兴致,便道:“此时不是上奏之时,待散了宴席,再来进言不迟。” 陆良埕纹丝未动,清冷的凤眸看向龙案后的帝王时,心中产生了一瞬间的怀疑,但这种怀疑很快被他压下,他坚持道:“微臣有事要奏,刻不容缓,还望皇上恩准。” 近臣皆停下了杯盏筷箸,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裴晋安无声注视着陆良埕的背影,伸出长指若有所思地轻叩杯沿。傅千洛昨日曾说,群臣宴想必会异常热闹,莫非就是指的陆良埕? 还未等他深思,殿内已响起谏言声。 “大雍朝共有八十余州,除雍北六州,西都大兴,东都洛州,江南昱州等十多州外,据微臣所知,其余州县与云州情况大同小异,甚至还有远不及云州者......前些年,大雍朝修河挖渠,数十万百姓被征为劳工,因工期严苛,百姓受伤累死者足有上万!所幸河道修通,沸腾民怨刚有所平复,谁知,未过一年,大雍又开始大兴土木,朝廷种种行径,完全视百姓性命犹如草芥,死伤者不计其数,而他们的家属所得抚恤不过数两银子!这还仅仅只是其次,自开凿运河起,大雍朝已连年提高田税,如今已至三分取二,百姓难以负担的高额田税,生活几乎难以为继......去年云州周边乡县遭遇干旱,十之有三的田地颗粒无收,百姓不得不忍饥挨饿举家借债度日,甚至于卖儿卖女,沦为流民,继而成为匪贼盗寇,黑云寨所聚匪盗,足有数万,数量惊人......大雍朝所有种种现状,上有天子喜好奢靡,枉顾民生,下有臣子助纣为虐,曲意逢迎!皇上巡幸各地,竟要建二十四座行宫,云州祥宁行宫不过是区区首座,所耗费银两已高达上百万,其中每一分,皆是民脂民膏!落云山虽说有凤凰祥瑞,但这行宫却是踩着百姓尸骨所建,桌案上的美酒佳肴无一不是百姓脂膏,试问皇上,住在此处,可觉得称心如意?” 这话说到一半,闻讯赶来的唐太守已经面白如纸,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永昌帝震怒不已,宽大龙袖猛地一扫,龙案上的杯盏跌落在地,在落针可闻的大殿内,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碎裂声。 群臣齐齐跪地,山呼皇上息怒。 “陆家嫡子,你好大的胆子啊,竟敢质问朕,”永昌帝示意臣子噤声,抬手指着陆良埕,一双龙目喷出的怒火几欲将他当场焚骨成灰,“当初先帝要立朕为太子,你爹恨不得死谏劝阻,陆家家风可真是一脉相承,你果真是你爹的好儿郎!” 皇帝出言相讽,群臣静默无声。 这是陆良埕预料过的情景。 他不卑不亢地拱手,神色淡定道:“陆家家风相承,为得是大雍百姓,绝没有半分私心!还望皇上平心静气,追思己过,纳臣谏言,停修行宫,降低田税,赈灾济粮。若皇上此时悔悟,放弃奢靡享乐,尚还不晚。就算臣被赐死罪,也绝不后悔!” “以死直谏,好博得青史留名,沽名钓誉!”臣子将自己暗指为贪图享乐的亡国之君,永昌帝面布阴云,眼冒怒火,恨不得立刻侍卫腰间抽出佩剑,当场劈了他,“你想死,朕成全你的好名声!” “皇上误会,微臣谏言,并非为了沽名钓誉,而确是为了百姓。” 陆良埕透过永昌帝几欲癫狂的眼神,明白了自己拼死直谏的做法,并非能为大雍燃亮一盏警示明灯,而不过是不自量力的飞蛾扑火。 但这已经是最后的无奈之计,他不负父亲教诲,亦完全无愧于心。 只是,如此下去,大雍朝这一条表明风光实则漏底的帆船,还能航行多远?他日战乱一起,苦的依旧是天下百姓。 永昌帝气的手指乱颤,直指着陆良埕,连说了几个好字。 但自先帝以来,无论臣子如何谏言,断没有处死的先例,想到这儿,永昌帝猛地转身,面向群臣,高声质问:“今日有人打算以死谏言,诸卿以为如何?若朕现在将他治罪,岂不落人口实,说朕是个毫无容人之量的皇帝?” 相较于勤勉的先帝,今上无心政事,喜欢奢侈享乐,就连凿河开渠,也大多是为了方便驱船出游。 永昌帝最喜欢臣子逢迎夸赞,但现在却在群臣宴上,被一个小小的臣子指着鼻子骂,自尊受挫,颜面尽失,恨不得手刃此人以后快! 只是先帝的规矩还在,他不能将谏言的臣子直接治罪,因此把问题抛给了近臣,让他们来出面指认这谏言的陆良埕合该被处死! 李公公几乎立即想明白了这一点,用眼色拼命暗示几位大臣。 但那几位大臣也不想背上骂名,此时一味的低头盯着地面,没有一个人出声。 落针可闻的可怕寂静中,范思危忽然自屏风后信步踱出。 正色拱了拱手,直言道:“皇上,臣以为,陆长史所言并无虚妄,皇上当广听谏言,静思己过。” 永昌帝扶住胸口死死盯着范思危,一口老血差点喷出。 这位鸿胪寺少史年纪轻轻才学出众,看上去温润儒雅,实则性情耿直,铁面无私。他担任御史时便整日忙于监察百官,结了一大批仇敌,弹劾他的折子和他谏言的折子堆满了案头,实在令人烦不胜烦! 后来,干脆免了他御史和太傅的职位,给他安排了一个鸿胪寺少史七品闲职,从眼前打发了出去。 谁想到,他不安分守己地在大兴呆着,不知何时竟也到了行宫? 就在永昌帝双目充血,手指发颤地点着范思危,不知该给他定个什么罪名时,一旁伺机良久的政敌挺身而出,暗暗得意终于抓住范思危的把柄,指责范少史渎职懈怠,忤逆上意,罪该万死! 永昌帝听完,闭眸点了点头,袍袖一挥,沉着脸道:“范少史私自前往行宫,渎职怠慢,从今日起,革职为民!” 行宫事务有部分由鸿胪寺安排,身为鸿胪寺少史,在行宫尽责乃是本分,但听到这话,范思危似乎并不意外,也懒得为自己辩解什么,当场摘下官帽玉带,负手施施然离去。 等范思危从谏被革职的小插曲过后,永昌帝看向跪在地上的陆良埕,龙目中的怒意比方才更胜! 姜青若早已赶在唐太守身后,悄然站在了角落处,目睹这一切后,震惊地明白过来,原来陆良埕早已抱了必死之心谏言...... 她眼含泪光,拼命咬紧了唇,恨不得生出一对翅膀飞进殿中,告诉兄长不要为这个不明事理想要杀了他的昏君谏言...... 只是,她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便被人突地攥住了胳膊。 裴晋安的声音悄然传来,“别动!连范太傅都被革职了,你现在什么都做不了!贸然前去,除了添乱,你自己的小命恐怕也难保。” 永昌帝罚她做宫婢,李公公严令她不准出现在大殿,如果被盛怒中的永昌帝看到她竟会为一个男子动容,欺君之罪,就不止是五十军棍的惩罚了。 姜青若遥遥望着那道跪着的清隽身影,死死咬住了唇。 不知殿内有臣子低声说了什么,永昌帝面上的怒气丝毫不见消减,直到虞美人移步到永昌帝身旁,婉转的声调清晰落入众人耳中:“皇上是天下之主,所有百姓都是皇上的子民。百姓的孩子若忤逆父亲,父亲则可以棍棒教训,皇上的子民妄言,皇上自然可以打杀。依臣妾看,这不是什么谏言,而是妄议忤逆皇上。皇上惩罚他,也并非是成全他的名声,而是以儆效尤,看以后谁还敢当众逆上,放肆不堪。” 这话简直说进了永昌帝的心坎里,比那些臣子扯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要顺耳中听多了。 他精神顿时为之一震,道:“美人说得甚是!既如此,将人押到监房,七日之后......” 话未说完,“问斩”两个字已经自动落到了姜青若的脑海中,她的呼吸几乎停住,瞳孔猛地放大,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与此同时,裴晋安迅速扫过大殿一角——窦重山不知何时已经悄悄离开了大殿。 一种可能突地出现在裴晋安的脑海中——明全此时一定带着证据从安州顺利脱身,而窦重山提前一步收到消息离开,显然是怕东窗事发! “皇上息怒,”裴晋安越过众多跪在地上的臣子,大步走了过去,“臣有一事禀报!” 未说完的话被堵在喉间,永昌帝不悦道:“你又有何事?” “窦重山意图谋反叛乱一事,臣已有足够的证据,请皇上立刻下令捉拿窦重山,只怕再晚几刻,他便会率人逃出云州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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