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前方战事吃紧,圣人已指派了曹正崇与李长玉两位将军前去东瓯,曹将军与李将军都是老将,此番平定东瓯之乱,也断然不在话下。” 淡金色的公文摆在在榻前小案上,像是金箔堆成的小山。 密密麻麻的字映入眼帘。 良久。 魏京极看完了公文,将梁远特意递来的这份丢在金箔山顶上,眼底波澜不惊,不知在想什么,嗓音低沉。 “我的伤何时能好?” 梁远道:“大夫说,若修养的当,一月便可痊愈。” 说完,他像是有些顾虑,补充道:“可痊愈后,还需格外注意,以防留下后患。” 魏京极轻描淡写地启唇:“知道。” 梁远嘴皮子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殿下向来有分寸,他再多言,也只是杞人忧天。 苏窈走进院子里,想进门时听见屋子里有说话声,便在树下站着等了一会儿。 约莫两炷香后,门从里面推开,梁远走了出来。 见到苏窈在外头,他颇感惊讶,躬身行礼,边不确定的朝慕家姑娘住的地方看了眼,边犹豫着问:“郡主,您可是来……寻殿下的?” 苏窈点头:“他睡下了?” “还未,郡主您来的正好。” 梁远有些惊喜,这会儿他没去请郡主,郡主自己便来了,是以发自内心的由衷笑说: “侍卫才送药来不久,殿下还不曾喝药,暂且在案台上凉着,微臣尚有要事在身,若郡主愿代劳,提醒殿下喝药,微臣不胜感激。” 苏窈答应道:“好。” 梁远行礼告退。 房间内,魏京极刚想睡下,门口又传来响动。 他以为是梁远去而复返,便没有起身,可阖着眼等了会儿,忽而意识到了什么,抬眸往人影看去。 苏窈已经走到了青玉案旁,伸手试了试碗壁的温度,觉得合适才端起,走到榻沿。 魏京极坐在床头,苏窈在他面前坐下时,他方才回神,懒洋洋往后靠了靠,貌似随意道: “段凛住哪?” 苏窈正握着勺子,突然听到这一句,还有些反应不及,想了一下,才道: “二表哥会住你隔壁的院子。” 魏京极的唇线本抿直了,听了此话,倏地弯了弯,笑意有些深,“隔壁?我这院子不也没住满人,怎么不让他住这儿?” 苏窈有些奇怪他问这个问题。 兴许是她别的几间院落,都没有客人久居,来的客都住在了魏京极所住的扶风院里,因而让他误会了她安置人的安排。 沉顿片刻,她试探着道:“你想和段凛住一块?” 魏京极笑意微顿,移开眼,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凉飕飕。 “不想。” 苏窈难得见到魏京极这副皮笑肉不笑,还带着点莫名的咬牙切齿的神态,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起先魏京极还会避着她略带调侃的眼神,可她看久了,他也挑了下眉,直勾勾地回望过去。 方才笼罩在矜贵青年周身的阳光,此时一齐落在百蝶裙少女身上。 视线对上时,空气中若隐若现的尘埃都随时间,在耀目的灿阳下滞缓。 苏窈的四肢,无缘由紧张到有些僵硬,有清脆的百灵鸟抓着苍檐舒展歌喉,彷如近在耳畔,呼吸不自觉放的很轻很缓,似在掩饰咚咚咚的心跳。 蓦然,她转过头低下,顺带清了清嗓音,重新将目光移到药碗上,勺子在药汁当中搅,发出清脆的瓷器碰撞声,浓郁的药香混入空气。 “二表哥喜欢清静的地,茹安在这却少不了热闹,是以我才为他安置了另一处。” 其实还有另外的原因,但苏窈下意识模糊了去,接着问道: “对了,我之前听梁远说,莫羡嘉此番是回去领罚的,你可知圣人会怎样罚他?” 魏京极还在看她,声音听起来心不在焉的。 “不知。” “那我可能去看看他?自从那天在客栈和他见过一面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也不知他如今情况如何了。”苏窈道:“据说圣人已派人来押他回京,会不会……” 魏京极忽道:“不如聊些别的?” 苏窈顺着他的话问道:“聊什么?” “聊聊我和你。” 苏窈刚刚平复好的心跳,又随着这句话跳的飞快,看着魏京极倾身过来,离她越来越近,她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我们……聊我和你什么?” 魏京极看着她的眼睛,敛目道:“聊我们,能不能有未来。” 晌午过后,本是昏昏欲睡的天色,苏窈却难得没有睡意。 躁意与热浪一波波随风涌来。 这句话像掉入平静水面的冰,顷刻间便让苏窈从混沌之中清醒了一瞬。 她在心中默念了一遍魏京极的话,本欲脱口而出说“不知道”,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 “我需要时间好好想想。” “多久?” 少女连同日色,齐齐静默着。 魏京极放低了声音,商量道:“一个月,够不够?” 苏窈抬眸,下意识复述:“一个月?” “一个月,足够我的伤痊愈。” 身负重伤,青年周身迫人的凛刃感淡去不少,罕见的显出几分清雅,他沉默一瞬,认真道:“如果一个月后,你还是不想,那么,我伤好了,便会奉旨回京。” 只是这一次离开,就与上一次不同了。 魏京极带伤回京,圣人定会为他选妃,绝不再给他来寻她的机会。 他不像是在玩笑。 他是在给她选择的机会。 若她拒绝了,他便会回京,兴许不久之后,便能听到他娶妃的消息。 苏窈有一瞬间的心乱,可思虑半晌后,还是在魏京极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他似乎早就料到,因而也没什么其他的反应,只是眼皮往下压了压,伸手接过她手里的药碗。 一饮而尽。 苏窈没再留在他房间里,端着空碗出来。 茹安说,人在生死关头,很容易对救出她的人心生愧疚或是好感,她就曾对萧公子产生过依赖。 最近发生了太多事。 有一个月的时间冷静冷静也好。 …… 段凛来信后不过七日,连人带行李便到了乌州。 当年他被魏京极扔回段府后,便被关在府中,不得已告假三月,连苏窈离京时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这三年间,他不是没有想过,来乌州寻苏窈,可总不能如愿。 只能看着她在信纸上的寥寥数语聊以慰藉。 本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再见,不曾想突逢匪乱,太子遇刺,圣人得知消息的当夜,他便奉旨入宫,接了南下的圣旨。 几日过去,段凛依旧将那夜记得清清楚楚。 养心殿里,年迈的帝王高坐蟠龙宝座,苍青色血管遍布手背,五指虚扣在传国玉玺上,艰桑的声音提及他的婚事。 并明示道,若他点头,即刻便可为他与阿窈赐婚。 段凛当即猜到,太子遇刺一事,恐与阿窈有关,可也没有半分犹豫,了断拒了圣人的示意。 圣人脸上显而易见不悦,许久方才按捺下。 段凛本做好了承受雷霆之怒的准备,可最终圣人并未勉强,只是令他好生考虑,随时可求赐婚圣旨。 他拒绝的爽快,并非这三年间,对阿窈的情意有所淡却,而是,他绝不可擅作主张为阿窈应。 故而彼时闻圣人后一句,段凛并未再次婉拒。 他心中抱有一丝渺茫希望,若他与阿窈还能心意相通,再去请婚不迟,能省去不少麻烦,族内也不会横加制止。 若再度无缘夫妻,他也会任君处罚。 苏窈得了回信,便差人时刻准备着,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亲自站在正院里等。 时值晌午,薄云似绸,她额上出了层浅汗,香腮微红,所幸未站多久,门外就传来马蹄声。 府内侍卫丫鬟闻风而动,有条不絮前去相迎。 众人拥簇之间,大门敞开,段凛一身绯红官袍从中迈出,镶玉长翅帽下,露出一张如玉精琢的脸庞来,卓尔不凡。 他走了两步,便在门口停下,看向俏生生站着的年轻姑娘,眼眸微亮。 苏窈梳着堕仙髻,别着金累丝凤形玛瑙步摇,眼波将流,靡颜腻理,站在长廊古树下,美成了眼前景,心中画。 段凛不禁想到,在苏窈离京之后,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或是寥寥数面的文人墨客中,流传最广的那句: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他正为再次相逢而柔肠百结时,苏窈已走到了他面前,笑吟吟道:“二表哥,好久不见。” 段凛软声笑回:“好久不见。” “二表哥可是一路奔忙不曾休息?怎的还穿着官袍?” “从太守府出来,尚未来得及换衣。” 苏窈道:“原来如此。” 段凛打趣道:“阿窈莫不是嫌我?” “怎会?二表哥不远万里下江南,我只有高兴的道理,又怎会生嫌?”她佯装生气道:“听闻二表哥仕途亨通,早就是圣人眼前的红人,一颗七窍玲珑心,最能舌灿莲花,阿窈看来,倒也与从前无异。” 听她提到从前,段凛心中甚慰,当下紧张与略显微妙的疏离之感顿时如烟消散,微笑道:“外人是外人,我岂敢在阿窈面前卖弄?” 苏窈忍不住笑了笑,旋即安排下人带段凛下去更衣沐浴,将他带去观雨台用膳。 她本就一直想寻机会报答当日段凛冒着巨大的风险送她出京的恩情,如今他来了她的府上,她吩咐的事无巨细,侍卫丫鬟们也极有眼色,鞍前马后的伺候着。 府上顿时热闹起来。 除了扶风院。 这些日里,在苏窈的照顾下,魏京极的伤势恢复的颇好,如今已能下地走动。 外院传来动静时,梁远正在研墨。 而青年一袭雪白亵.衣,虚虚绕了结,正提朱笔批阅公文,微微弯曲的长指如冷玉凝就。 “外面什么声音?” 梁远出门唤了小厮一问究竟,弄清缘由后,赶来的白露却叫住了他,解释一番方才离去。 他进门,拢袖咳嗽一声,小心瞥了眼魏京极,道:“回殿下,段大人到了。” 魏京极笔尖一顿,停笔朝他看了眼,等梁远低下头时,他才收回视线,轻描淡写道:“他来了不先面见我?” 殿下绝非拘礼之人,梁远很容易便听出言外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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