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托着一盘盘珍馐,鱼贯而入。 “都退下。” 太后一声呵令。 宫人顿住脚步,正要后退,戚延复道“摆膳”。 太后凤目冷扫,睨住一排排宫人。 感受着龙椅上帝王同样威严的冷眸,宫人进退不得,猛一落跪,紧呈手上托盘,埋下头去。 玉盘与瓷器隐隐碰撞,发出清脆细密的声响,是无数威压之下的害怕颤抖。 太后步履沉沉,疾步迈向御座。 “温夏惹你了?自成婚后她一直在避你,她走御花园你说不可,她就走她成武殿的小花园。她看戏曲你说奢靡,她就再未诏戏班入宫,再未听过戏曲。” “她五岁被坑害那年,是你抄了宋家。留她在东宫同住那一晚,是你向我与你父皇解释她怕黑,不要怪罪她不守宫规。是你要请婚,要她做你的太子妃!她何错——” “你们不说她姓温,难道不是你们骗朕?”戚延冷漠打断。 “我又何曾说过她不姓温。” “跟朕玩文字游戏是么?呵,母后好手段,朕可说不过您,我父皇也说不过您。” “你——” 太后怒火攻心,捂住心口不停喘息。 托着御膳的宫人只愿深深埋下头,化作空气最好,哪怕是滚烫汤羹洒在颤抖的双手上,也不敢发出丝毫动静。 只有许嬷虽被帝王怒气震慑,到底也敢为太后说上两句。 “太后旅途奔波,犯了胃疾。皇上可还记得天佑十九年,您被黑衣人刺杀,太后不顾危险策马寻您,马背太过颠簸而犯下胃疾,留了这病根。” “你可折煞朕了,母后这一身好骑术可是师承恭德王。恭德王殉国那年,母后策马冲出城门,那速度之快,明明是那时犯下的胃疾,可别扯到朕身上。”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令太后难止羞怒,泛红的凤目也是痛惜,扬手就要扇下巴掌。 戚延也不躲,就这般恣意勾着薄唇直视太后,等她这巴掌。他昂着长颈的不屈不惧之态,好像是在等着看谁更理亏般。 太后终是颤抖地收回手,胃痛难忍,又听得龙椅上一句:“况且您疼成这样,也不是为了朕,是为了皇后。谁叫您同她亲得跟亲生母女似的,这么着急回来维护她。” 满殿宫人早已在戚延说出恭德王那句时,便被许嬷与吉祥遣退。 殿上静得落针可闻。 太后注视戚延良久,雍华面容尽是疲态。 阒然死寂的刹那,仿若是漫长经年的岁月。 她终是没有再扯前程往事,沉声道:“皇后没有错,更没有废后的理由。哀家在位一日,大盛的皇后只能是温夏,就算是天子之令也做不得数。” 华贵妇人鬓发微乱,也明明有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周身气场却不容进犯,俨然母亲拼尽全力维护自己的子女。 戚延终于被这样的感情刺痛双目,周身气场越发的冷。 他一步步迈下御阶。 许嬷忽惧他周身暴戾的气场,微微颤抖地上前挡在太后身前。 太后抬手拍了拍许嬷肩膀:“退下吧。” 许嬷仍想留下,终是被太后懿旨赶退出殿。 看殿上诡异死寂般的气氛,吉祥也哆哆嗦嗦地退出大殿。 戚延停在太后身前。 年轮的递增,他颀长高大,这样挺拔威武,早已压过太后身量。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太后,需要辅臣保护的新帝。 “母后在说什么,再说一遍。” 是啊,明明他才是这天下之主,又怎容许世间有人说这样违逆的话,驳逆帝王的权力。 太后直视戚延:“你父皇驾崩时,几个亲王与你那几个兄弟都在争这把龙椅,是恭德王力挽狂澜,让你安安稳稳坐在这张龙椅上。” “朕没有继位圣旨吗?如果没有他,朕就坐不稳这皇位了?” “你父皇生病那三年,朝中各局势力早已争先勾结,你真以为仅凭圣旨就能坐稳这把龙椅?” “那朕也不要逆臣的保护,不要狼子野心的温立璋!” 戚延狠狠拂袖,玄色宽袖凌空划出极快的弧度,冬夜空气萧杀森寒。 “若让你父皇知晓你是这般——” “别提我父皇。” 戚延冷喝打断,紧盯太后,漆黑星目好似痛苦,也似无尽的怒火:“你有什么资格提我父皇,有什么资格在去怀州后去了朔城?也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提及那个姓温的?” 太后愕然失魂,扬起手就想像上一次他们这样争吵时,她给过戚延一耳光,想复现抑制不住的痛苦在这只手掌下流泻。 可白皙手掌终究颤抖地,无力地垂落下来。 她垂下眼睫。 四十八年的人生,却已经尝尽人间百苦。 走过大半生,竟仍学不会放下心中未平之痛。 她不再张口。 “胃痛了就去用膳,就去喝药,别来朕的宫殿找不痛快。您知道的,我戚延一身逆骨,不会让您好受,就去巴着你那个比亲女儿还亲的温夏吧。” 殿上阒寂无声。 许久之后,太后深睨一眼戚延,转身走向殿门。 帝王懒恣的声音回响在殿中:“大盛不会留一个瞎子当皇后,她要是好不了,朕那日在朝堂上的话就言出必行。” 太后停下脚步,并未回身:“夏夏若是好不了,那哀家就做她的眼睛。哀家在一日,她就是皇后,谁都别想撼动。” 殿中只剩戚延。 案上的白玉茶盏莹润温厚,却被这只青筋暴起的手掌紧握在掌心,最终迸裂成碎片,掺着几滴鲜红血液掉落一地。 戚延目视长空,阖上双眸。 父皇的音容笑貌就在眼前,那些慈爱,那些偏宠都这样清晰。 还有陌生的、手握兵权的男人,拥着他的母后。也是这样清晰。 那是他亲眼见过,那是他与错愕的二人面对面相望。还有翌日身亡的、当时他身后跟随的那名大臣。那些面孔,怎么还是这么清晰。 所以刚才,他那样质问他的母后,她的耳光明明可以落下,却终还是理亏地放下。 他多希望那双凤目里不是愧疚,而是磊落无畏。 他多希望。
第11章 自与戚延成婚后,温夏已经整整一年未再见到过母亲与大哥哥。 她实在高兴,可又害怕母亲与哥哥见着她如今的模样会难过,特宣了太医来请脉。 女医面露难色:“奇怪,娘娘眼内被灼伤的地方已见愈合,该是能辨清晰才对。” “可本宫看东西还是雾蒙蒙的,只能瞧清一团影。” 香砂又去传唤了几名太医,几人一番诊断,是思虑过重压迫经脉所致。 赶在母亲到来前,太医为温夏一番施针,虽入眼仍是看不清,但那人影轮廓总算稍微近了些许。 温夏不要宫人的搀扶,在殿中练习走路与对视。 白蔻与香砂已经尽量搬走了一应障碍物,温夏还是两次被绊倒,雪白手肘上留下破皮的擦伤。 不过这点疼和能见到亲人的快乐相比,算得了什么呢。 温夏正练习着呆会儿见到母亲和哥哥时的样子,让香砂从门外进来。 她起身相迎,如今睁眼已不会再畏光。 望着目中那团人影,凭感觉凝望对方双眼,她上前握住对方手腕喊一声“母亲,哥哥”。 又道:“我这样演得像吗?” 白蔻在旁观摩:“娘娘,全无破绽了,夫人与将军看见必会放下心来。” 温夏松口气,今日特意妆扮,轻扑胭脂的双腮如三月桃花,粉润气色掩盖住了往日病容。 内侍著文小跑着进殿来:“娘娘娘娘,夫人与大将军来了!” 温夏霍然起身,疾步间撞到扶手椅,忙停稳回神,轻拢海棠烟罗宽袖,扶了扶髻上珠钗,深吸口气。 收敛稳妥,已见门口两道人影,在一片雾霭般的世界里格外亲切。 明明很是激动感怀,只想冲进母亲与哥哥怀里,但她如今已嫁作人妇,也是一国之母,应守规矩。 静立原地,温夏红唇凝笑,一双温柔杏眸像先前排演过的那般,凝望人影中面孔的方向。 “臣妇温许氏拜见皇后娘娘。” “臣温斯立拜见皇后娘娘。” “娘亲,哥哥!快起身,不必见此大礼。”温夏扶住躬身行礼的二人,紧紧牵住二人的手。 殿中妇人年轻美态,只唇形与温夏有几分像,温夏的模样更像父亲。 许映如目中含泪,捧着温夏脸颊,温柔又疼惜地端详这双杏眼。 “娘亲,你别哭了。”虽然看不见,可温夏也知晓许映如定是会落泪。 她绽起笑,唇颊漾开清浅梨涡:“我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能看清娘亲了。” 温夏身前,挺拔的男儿英姿勃然,面目刚毅硬朗。 他漆黑双目一直紧蹙,眸底是疼惜与这一路难掩的怒意。 “夏夏,大哥来晚了。” 温斯立紧抿着唇,多年沙场舔血,他一身凌厉锐气,虽容貌丰伟英俊,武将的气场却让人又寒又惧。 只有温夏不怕他。 小时候她与三哥哥做错事,总是大哥为他们兜底,永远护在她身前。 听着沉稳亲切的声音,温夏双眼酸胀,想起童年无忧无虑的许多回忆。如果可以,她多希望人啊不要成年,还是没有烦恼的孩提时代。 一声“娘亲,大哥”带着委屈的鼻音逸出口,温夏的眼泪也涌下。 她与许映如紧紧相拥。 一旁,温斯立粗粝手掌像小时候那般轻拍温夏单薄肩膀,而垂于窄袖中的那只手则紧紧攥成了拳。妹妹被欺负成这样,他做兄长的真恨不得带兵杀进宫。 一番依偎,温夏擦掉眼泪,抿着清浅笑意安慰许映如:“娘亲,不哭了,你看女儿的眼睛都能看清了。您与大哥快坐。” 拉着许映如的手,温夏依照方才与香砂的排练,顺利走到扶手椅前落座,一路通畅,没有露馅。 “夏夏,都是娘无用,让你受这诸多委屈。” 温夏摇摇头,紧握着母亲的手。 温斯立在旁聆听她们母女对话。三个哥哥中,他一向是话最少的,但出口必都是重要的言语。 他等她们母女聊完才屏退宫人,嗓音低沉:“夏夏,你可愿离开皇宫,离开这凤座?” 温夏愣住。 “大哥,我不太明白?” “为兄是说,温家绝不会委屈你,只要你想,哥哥们就算拼尽性命也要救你出这火坑。”温斯立说,他来之前已经筹备好车马军队。 温夏霎时惊住,忙朝视线里的人影摸去,握住温斯立手臂,急切道“不可”。 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别说胜算多少了,若是输了,就算是太后也无法保他们温家。 而且她清楚戚延绝不是一个昏君,他只是素来逆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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