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倒是好睡。 醒来时,殿外却是白蔻与香砂焦急的谈话声。 “若让娘娘听到了,这病还能好?谁还有功夫安心养病!” “到底是谁传出去的,这不是害咱们娘娘么!” “皇上真是……哎。” 温夏心间直跳,只觉是戚延又起了什么恶心人的心思。 她坐起身,眼前一片漆黑,按往日习惯踩到鞋,靸上便欲往外去,却还是碰倒一侧花瓶,碎裂声惊动屋外宫人。 白蔻与香砂忙冲进来。 “娘娘!可有伤着……” “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两人欲言又止。 纤白单薄的寝衣令温夏更添了病倦之态,可语气却与这份虚弱截然相反,姝色不怒自威。 “回答本宫!” 是戚延要废她。 他要废后。 一个时辰前的早朝上。 也不知臣子是怎么知晓温夏双目失明的事,几位老臣为她不平,也当然愿意借此上谏,劝导戚延当个好皇帝。 于是自然惹怒戚延。 金銮殿上,龙椅中的帝王懒漫地倚着一只贝形软枕。 冠冕硌肉,懒得戴头上,被他顶在指尖转圈圈。 十二旒玉串凌空甩开漂亮的弧度,传出清脆撞击声。 殿中至门外台阶,候满文武百官。 肃穆严谨之态与龙椅上的帝王成极致对比。 “朕没听清,也不想听爱卿再说一遍,下一个。” 跪地禀报的老臣与旁边老臣对视一眼,只得吃瘪地闭了嘴,眉宇间却全是国要亡了的痛心。 另一老臣出列:“皇上,文大人的话您未听清,那老臣便换一句禀报。” “皇后娘娘是中宫之主,是母仪天下的表率。您不念结发之恩善待皇后就罢,却迫使她双目失明。恕臣大不敬之罪,您对待发妻尚且如此,对待群臣呢,对待百姓呢?莫要让臣民寒心呐!” 他搬出先祖列宗,各种圣训。 戚延听得烦,清冷剑目满是帝王威压,却是怒极反笑,微弯薄唇:“朕还没有拿皇后是问,你们反倒怪起朕来了?朕是罚她了还是戳她眼睛了,是朕让她失明了?” “依朕之见,皇后有三过。 一过,独自一人赏雪,不念后宫妃嫔,自私利己; 二过,登个观宇楼就能失明,该是上天警醒你我,皇后德不配位,不配登观宇楼; 三过,这么弱不禁风,看个雪就能看失明,还怎么绵延皇嗣,孕育邦国的基石?” 一瞬间,众老臣皆屏声静气。 怎么还有这么不要脸的反驳? 这是人说的话么? 有一向拍戚延马屁的几个大臣附和说“这见解颇为独到呐,皇上妙哉”。 也有方才那敢于谏言的辅政老臣急火攻心,怒不可遏,纷纷出言以正视听。 “皇后五岁入宫,臣等一众老家伙瞧着她与皇上长大,蕙质兰心、良善恭顺,从无错处。皇后九岁时带病回归边关,十四岁才重归皇宫。这期间,恭德王以德报怨,以死捍卫边关,温氏一族可曾有过半句怨言?” 恭德王正是温夏父亲死后的追封。 温立璋以身殉国,死在三年前边关那场激战中。 “皇后躬和淑德,善待子民。您都不去凤翊宫,怎么能怪皇后不能绵延子嗣,不能孕育邦国的基石?” “依臣拙见,邦国的基石不是绵延来的,是君王体恤民生才有的!君王的德行才是这基石!” 这一顿怒其不争,又演变到了辞官上。 先帝钦点辅政的两位老臣跪叩道:“臣年老多病,恳请告老还乡,还望皇上……” “准了。” 龙椅上,戚延薄唇噙笑打断,依旧恣意把玩手上的帝王冠冕。 好似这天下少了两位、两百位好臣子,都与他这样的帝王无关。 冠冕玉串清脆撞响,戚延怡然自乐,百无聊赖打发时间。 “还有哪位爱卿要告老还乡的,自己站出来,朕都准。也不是朕说你们,个个一把年纪了早该告老了。每回这朝上的,非要倚老卖老跟朕吵两句,指不定自己气卒了还要连累朕背负昏君骂名,哦不,暴君。” 好像是去岁还是前年,他在朝堂上怒斩了一臣子的长发。大盛明明只有给帝王殉葬才可在金銮殿上剪发,他们都说他暴躁,晦气。 还有一次,有一臣子明明贪了他国库的金,非举手发誓自己没贪。底下一群老臣护着那人,说他刚刚登基,不能明辨忠奸。那时他还未掌控证据,瞧着底下一个个逼迫的嘴脸,气得命人挥剑斩了那臣子发誓的手,金銮殿中血流如注。 他们都说他残暴,朝堂不是见血的地方,君王更是应该喜怒不形于色。 明明他现在做到不辨喜怒了,他们却开始说他无情了。 跪地请辞的老臣都是国之栋梁,很快便有人出列恳请戚延收回成命。他都懒得理,恣意搭着腿看他们唱黑脸白脸。 那大臣气急,竟道:“皇上如此不辨好坏,忠心耿耿的臣子不要,德行配位的皇后不喜,真枉费先帝临终嘱托,枉费先帝白白……” “别提朕父皇!” 这一瞬,戚延终有一股难以抑制的怒气,也像孤弱稚子只想守护珍爱的东西。 龙颜一派深寒威压。 帝王一怒,底下终是不敢再出声,一派诡异的沉寂。 半晌,终有一臣子孤胆出列,言辞恳切地劝道:“皇上,不管您与皇后或是温氏有什么间隙,皇后娘娘都是无辜的。帝后大婚已一载有余,您却从未见过皇后娘娘。” “臣恳请您借此机会去凤翊宫探病,看一看皇后娘娘吧。娘娘家世才貌出众,是为良配,臣等不会害您。” “是啊皇上,臣也恳请您去看一眼皇后娘娘。上次宫宴上,老臣内人与长媳都说娘娘不论德行还是容貌,世间都无有及者。” “太后也说,您见一眼皇后,只要一眼,您一定会喜欢先帝与太后为您选的皇后的!” 玩腻了,戚延扔了手上的冠冕。 侍立在旁的太监大惊失色,忙躬身去捡,仔仔细细检查可有摔坏。 俯瞰金銮,众卿皆候他示意。 前排高阶官服乃钦定朱色,恍似帝后大婚那夜,入目的一片耀眼朱红。 戚延竟想到那道坐在床沿的身影。 蒙着盖头,朱裙曳地。 年轻纤弱的皇后安静端坐,身姿娉婷婀娜。 他明明是瞧不见她面容的,因那盖头遮着。可隔着殿门,甚至明明是气头上,竟然会莫名想起那句“螓首低垂眉如黛,绣面芙蓉一笑开”。 红绡帐中人,即便只是静坐,亦恰似一副绝佳帛画,不可轻渎,又勾人想去揭那盖头。 但她好不好看与他有什么关系。 戚延冷嗤:“当朕不仅残暴,还好色是吧?” “皇后就算是天仙下凡,别说看一眼,朕就是看一百眼也不会喜欢。” 他自知他不是个好君王,暴戾冷情,又懒厌朝务。 但他绝不是见色起淫,耽于女色的皇帝。 “一见倾心?这戏码只有唱戏的能演,朕可演不了。若朕真的看一眼就喜欢上皇后了,那朕就在这皇宫里搭戏台子,亲自唱戏给满朝文武听。” 戚延不再逗留,起身离去,冷冰冰丢下旨意:“传旨,即日起大盛的戏曲戏文里严令禁止一见倾心戏码,一经发现,抄家斩首。” “还有,皇后的眼睛要真好不了了,那就别占着皇后之位,趁早让给别的妃嫔。”
第7章 温夏听到这消息,明明是看不见的,仍是觉得眼前一黑。 她浑身僵硬,也感到冷。 忽然扯下眼前的药纱。 白蔻与香砂大呼不可,忙来劝阻。 温夏不顾她们的阻拦,努力睁开眼。 入目只有刺痛与灰白的世界,双眼不辨明晰,看什么都是满墙的灰白色。 她还是看不见。 许嬷与太医都赶来了,殿外也有无数得知消息的妃嫔,都欲来探望。 太医一面为她缠上药纱,一面安慰她双眼会复明的。 许嬷哭着劝道:“娘娘,您忍忍,这双眼睛必会好的!” 温夏虽看不见,却也知自己此刻狼狈得定再无皇后的端庄。 她鬓发拂乱,脸色惨白如纸,唇上也无血色,单薄的身姿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许嬷望着这样的她,心疼地捂着她双手:“等您眼睛好了,咱们一定让皇上亲眼瞧一瞧您。这么好的皇后,这么好的姑娘,他才是眼睛瞎的那个!” 温夏心头只有苦涩。 他们都说她生得美,前后几朝也许只有这样一位容貌惊鸿的美人。 他们说只要让戚延见到这样的美貌,一定会喜欢上她。 她最开始也是这样以为的,虽然她也不喜欢以色侍人,但形势多少能缓一些吧。 可戚延听到这样的言论,似更赌气般每次都完美避开他们的相见。 他们最后一次互相见到对方,应该是九岁那年。 那时戚延迷上看戏,明明不在东宫住,却忽地搬回宫,于是东宫里日日喧阗,戏曲不休。 她每夜都不得好睡。 太后那时制止戚延无用,便唤了宫人来接她入太后宫。 漆黑静夜,少见那夜的戏早早停住了。 温夏跟着太后的宫人走出殿门,舒心之余,倏见甬道尽头飞来的红衣鬼面人。 一弹指间,鬼已至她身前。 白面獠牙,眦目血流,黑发飘然扫在她额间。 她先是尖叫,而后一瞬间便瘫软晕厥。 直至戚延摘下鬼面面具,讥笑她无趣。 他翌日以“小太子妃与孤志趣不投,作息不匹”为故,要她搬出东宫。 而温夏也主动要搬,甚至去信给父亲,要离开皇宫。 她受够了戚延。 受够了他有意无意的捉弄。 他冷漠如寒磐的性情。 原来他学会了武功,十六岁就有那么好的轻功,能飞行自如,爱上在夜里扮鬼。 原来他手上的箭随随便便就能百发百中,能射杀猎物,也能寻乐子地邀世家子弟来东宫比试,射她植于庭中的桃树。 那树上红透的硕果都被插上箭羽,落了一地。她亲手种植的蜜桃明明就要收成,却再也无法着人带去边关给爹娘品尝。 她也好像再也不曾好转过。 有宫人窃语,说纵使戚延有错在先,可她也实在太不经吓了,胆子这么弱。 她是胆弱怯郁。 她自从那夜,夜夜噩梦。 梦里是那个愿意赠予她星月的戚延,在一刹那里变作眦目流血的鬼面。 她不敢一个人走夜路,做什么都要带上丫鬟。 她不敢经过东宫,不敢看东宫的方向,甚至听到戚延两个字,都会抑制不住地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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