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延微垂眼,停滞半空的手指像一时僵住,终还是收回手,重新转动起手中御笔。 吉祥以为他是想摔了那顶好的眼药膏。 是了,他与温夏那些回忆早就是幼时无甚可记的事。 这记忆也实在太过遥远。 他已经很多年没再去触碰这份记忆,也从未主动去提及温夏这个人。 关于她最近的一切,应该是记不得的某一天她挡了他出行的路,晦气得很,怎么惩罚都不够解气。 好像还有大婚那夜里,坐在床沿的娉婷纤细的身影。 红得耀眼的喜服,乌黑如缎的长发,以及朱色裙摆铺绕了一地。 烛光跳跃中,大红色盖头掩着陌生的脸。 他连看都懒得看一眼,更别提去揭那盖头。 案头几摞军报十万火急,落款的温字分外碍眼。 他厌恶这天下姓温的人。 年少时他原本就不应该与温夏有那段交集,是他们没有告诉他她姓温,是父皇与母后隐瞒了他一切。 他以为她只是哪个忠臣的遗孤,父皇怜悯喜爱才接入宫中。 所有人都在骗他。 哦,也不对,根本就没有人否认过她不姓温。 他问母后那次,母后也不曾否认她不姓温啊。 是他第一眼见那童真烂漫的可爱模样,就激起了无限的保护,只想像个哥哥一样予她所有。 撂下笔,戚延起身走出清晏殿。 满殿宫人躬身跪安。 他颀长身躯穿进风雪。 吉祥忙将玄色大氅披在他肩头,巴巴地跟在身后,随时一副讨好姿态。 “皇上这是欲去往何处,可要回乾章宫用膳?” “那些猴子可训乖了?朕要看比剑。”戚延疏络着手指筋骨,第一次批阅奏疏这么久。“以后这些破折子别都一股脑地来烦朕,别是个做官的都配到朕御案上恭请圣安。” 他语气一如既往的肆忿:“看得眼睛疼脑袋疼,宣个会按穴的来。” …… 凤翊宫的烛灯燃了彻夜。 上一次烛火这般燃到天明,还是在帝后大婚的时候。 温夏手掌托着宫灯,隔着绢布感受那股暖意。明明什么都看不见,眼前却恍惚是明亮的烛火。 如同默默燃尽的喜烛。 是她大婚那次。 是一场回首只有难堪的婚礼。 六礼具备,举朝重视。 婚典前夕,戚延却丢下大婚,直接去了皇陵,毫无预兆地缺席。 倒也称不上是突然,他早就与太后抗衡过数次,在国师与太常定下婚期时,便严正提出过要废婚约。 是太后与老臣搬出先帝之命,强行逼迫戚延同意。 她彻夜都没有睡,明明那时也是不愿嫁的。明明矛盾地希望戚延拒婚成功,又矛盾地想实现爹爹的遗愿,矛盾地不愿辜负疼她如亲生女儿的太后。 也许更深的原因,是为了温家戍在边关的三个哥哥。 她怕她一失势,少了太后的庇佑,少了皇后这身份,戚延更会打压温氏一族。 那一夜,她辗转难眠到翌日,听到许嬷说大婚照常举行,竟道不清心底是悲是喜。 她被无数人拥簇到殿上。 开面,上妆,挽发。 换上吉服,凤冠霞帔。 明明该是戚延携她去宗祠拜祭先祖,承认她皇后身份。 满宫却找不到他人。 最后只能由太后身着吉服,陪伴她行完大典。 连婚礼上的那三拜,都只有司礼托着戚延的龙袍陪她一起拜。 团扇掩面,杏眼微垂。 温夏实在不敢看满朝文武的眼神,只是忘不掉那样的私语。 那么多的朝臣,低低窃窃的。 发出的仿佛只是一种浅止的呼吸声,又是一种掩盖式的咳嗽。 她却都知道,那是满朝的议论声。 是她有生以来在万众瞩目之下的丢脸。 没有人能阻止史官的笔,他们侍立在大典一旁,埋头疾书,一行行字迹记下的都是戚延荒唐的行径,也是她在史录里的难堪。 大盛有史以来,第一个被皇帝拒婚,第一个被丢下独自完成婚礼的皇后,只有她一人了吧。 按照习俗,那天母亲没有办法入宫来陪她。 只有母亲身边的容姑姑远远侍立在殿门外,看她被送入洞房,看热闹散后揭下盖头的她,别过脸安静抹着眼泪。就好像是母亲在哭一样。 那一刻,温夏也止不住哭了。 只是不敢让容姑瞧见,也不敢弄花了妆容,怕戚延回宫来完成洞房时见着她弄花了妆,会嫌她哭得晦气。 她就仰起脖子,扶好沉甸甸的皇后凤冠,让眼泪藏回去。 她朝容姑温声微笑:“姑姑今日也陪我累一天了,让白蔻送你回府去吧。” 容姑抹掉眼泪温声回她:“好,小姐要珍重。” “替我为爹爹上柱香,还有,见着我娘……姑姑就说母后待我极好,去寻到皇上了,皇上已经回宫来了。一切,都很顺利。” 颤着手揪着袖摆,温夏抿起唇角温和地嘱咐这些。 太后确实很快就将跑到皇陵去喝酒的戚延寻回来了。 那已是后半夜里,子时过半,快跨进新的一日,快跨过他们大婚的时辰。 宫人手忙脚乱地为她补妆,许嬷在旁嘱咐她:“今日娘娘受委屈了,好在太后总算押回了皇上。” “娘娘别难过,儿时皇上待您多亲厚,您也别怵他。太后说小时候皇上去求先帝与太后册立您为太子妃时,先帝问他为什么,您猜皇上怎么说?” “皇上说啊‘孤就是喜欢夏夏,孤看她第一眼就想揪到自个儿身后护着’。娘娘如今出落得越发耀眼,皇上是成年男子了,之前是负气故意不见您,只要让他见着娘娘,奴婢保证他一定会放下从前恩怨。” “没有哪个男儿不会喜欢姝色惊鸿的女儿,这天下间,权力越重者,越甚。” 他们都说,她外貌品性出众,只要让戚延见到她,一切都不会再有问题。 虽然她并不怎么相信,一个人还真能仅凭脸就让对方放下这么多年的厌恶? 温夏忐忑地坐在婚床上,盖头蒙着脸,入目只有一片暗色的红。 等了许久,终于听到了宫人全都齐声请安,还有双膝跪地时轻微的摩擦声。 停在殿门外的脚步声很沉。 而后静悄悄的,许久都不曾有迈入殿中的动静。 蒙着盖头,她看不见,却能想象那立在门外的身影。 应该是挺拔的,修长的,带着强大威压与冷漠的。 她曾远远见过戚延几回,那宽肩挺立,身形健硕如修竹,却隔老远都能感受到一股雪虐风饕的寒。 许嬷笑着让戚延来挑她的盖头,与她饮合卺酒。 温夏仍感知着四周悄无声响。 她手指不安地揪着喜服。 她终于听到了戚延的声音。 冷若冰霜,甚至有齿关重咬的恼羞。 他说:“想要朕揭盖头,饮合卺,圆洞房?” “当朕在做梦呢,还是她在做梦。” 明明戚延只是站在门外。 却像是带了一柄剑,那剑刃直接刺在温夏心口。 又疼又冷,双眼酸楚得涌起热流,胀疼得难受。 他声沉淡漠:“皇后听旨。” 温夏起身,久坐令双腿僵硬,盖头下看不见视线,跪地时险些被长长的裙摆绊倒。 戚延说:“没有朕令,皇后不得踏足乾章宫与清晏殿。以后见着朕,有多远滚多远。” 满殿宫人瞬间噤声。 夜倏然凉如寒冬。 温夏低伏额头,双肩抑制不住地颤抖。 那一刹的呼吸急促,忘记一切反应。像九岁回到边关那一年,落水坠溺时的窒息,差一点就要喘不上那口气。 螓首低垂,她跪叩应是,眼泪无声滴入大红的鸳鸯缠枝地毯中。 从此温夏再也不喜欢朱色了。 世间一切琳琅朱色,都在那夜起格外刺目。
第6章 想得出神,直到手指被烫出痛觉,温夏才条件反射地缩回手,没再去捂那宫灯。 也不再去触碰那些毫无尊严的过往。 双眼缠着纱布,经过一夜也仍还胀疼。 “什么时辰了?” “都快卯时了。”守着主子到这深夜,白蔻有些打哈欠,又忧心地回道:“娘娘,您多少睡两个时辰吧。” 睡不着。 从方才醒来后,温夏已经坐了半宿了。 只要一闭眼,她就会想到幼时那些难堪的回忆。 她已经很努力不去在意戚延这只恶老虎,才在这宫里过得稍微快活些。 实在不愿再在睡梦里见到他。 从她五岁到九岁那几年,每一天都是噩梦。 若真能在梦境里回到过去,那她只愿回到九岁离宫那五年。 有回到边关的快乐。 有爹爹的疼爱,哥哥们的保护。 还有四哥哥,没有走丢的四哥哥,没有与他们失散的四哥哥。 直到天际泛白,温夏仍安静坐在炉火旁。 许嬷忧心她,一早便来请安。 温夏身着件素白丝袄裙,即便双眼被束住绢带,也一如既往注重仪容。梳的是元宝髻,簪一朵琉璃珠花,端坐在炭火前,手上捧一只汤媪,静若画中人。 只是樱唇未点,白玉般的面颊也未施粉黛,瞧着不免更添几分病中弱态。 许嬷请安,连声音都不自主放轻,询问起温夏的病情。 末了道:“奴婢已写好信,这就让人快马加鞭送去怀城。皇上这般欺人,势必要让太后做主。” “母后可曾忙完祭天大典?” “太后若知,自有主张,娘娘无需担心。” 太后远在八百里外的旧都祈求神佑,按律当是九五之尊亲自跪叩怀神山,可戚延一身反骨,死活就是不去。 百姓都看着,太后只得代为跪叩,远赴怀州城已半月有余,算时日还需半月。 明知太后即便收到信也无法即刻赶回来,温夏却不愿再如往常那般忍让,没有再说“不用麻烦母后了,不要让母后与皇上再生母子间隙”这样的话。 从前她已经说过无数次。 为了他们母子的关系,总是她一让再让。 可凭什么戚延还要这样欺负她? 她没有阻止许嬷。许嬷请安后也便离去,让她好生养病。 坐了一夜,温夏终是有些累了。 “今日请安免了吧。”她忍不住咳嗽,喉中疼得不愿多说话,是昨日雪中待得太久,一并染了风寒。 掩着唇,温夏说:“别透露我是看不见了,就说我染了风寒,不想病气过给众位姐妹,也无需探望。” 戚延的后宫有妃嫔十一人,每日都会来向她请安。 白蔻领旨退下。 温夏起身叫宫女宽衣,去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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