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延手指敲击上龙椅扶手上,不着痕迹留意他们的神色:“夏夏为什么同她四哥走?” 他在套话罢了。 除了他们三人,她还有一个可以信任的四哥哥。 温斯立抬起头,很是意外也很是不解。 温斯行与温斯来也说不可能,温斯和失踪了多年,即便给温夏寄过信,也并没有再回过信。 只是温斯来反驳时,似用余光看了温斯立一眼。 戚延将他们兄弟三人的神色都纳入眼底,心下已有几分了然。 他的推测应该不会错,恐怕温夏是被温斯和带走了。 若真是此人,他竟会易容之术,那得在江湖中打听。 温家三子不会告诉他温夏的下落,他也料到了,从昨日的愤怒到此刻时刻的冷静,戚延冷冷睨着三人,终是淡声让他们退下,没有再审问,也不可能对他们用刑。 戚延唤出云匿,安排暗卫守在温家三子府中。 只是他多少知晓这是徒劳,温家若想防他,他就算是有暗卫也查不到有利的消息来。 戚延再次嘱咐云匿:“顺着江湖去查,打听会易容的人。” 他手指转动着手上玉扳指,凝神思考。 拇指上是一枚新的扳指,上次的翡翠扳指被他内力捏碎,手上也划出很深的伤口,至今都还留着疤,只能以扳指遮盖。 手上动作停下,想到一些线索,戚延交代胡顺:“把建始三年鬼幽谷大战一切的奏报与作战策略,行军路线拿来。” 胡顺忙退下,戚延皱着眉,又沉声叫住他:“温家四子是何年被恭德王收为养子的?” 胡顺还没来得及回答,戚延已自顾自严肃道:“把他的户籍拿过来。” 对于温夏这位四哥哥,戚延最深的印象只有在凤翊宫清玉池的那回。 清波荡漾的水中,她冰肌玉骨,娇态慵懒。他拉了她在水中沉溺,力道之重,让她下巴随着动作一下一下拍到水中,她高泣低吟,忍受不住时哭喊了一声四哥哥。 漆黑的眼眸越来越沉,戚延冷漠望着手上扳指,无声摘下,看拇指上未愈的瘢痕。 她到底知不知她一个弱女子独自生活在外,会背负多大的危险? 她可知这些时日以来,他从来没有哪一夜睡过整觉,梦里也是她哭泣的可怜巴巴的模样。每回从那些噩梦里醒过来,长夜冷寂,便再也睡不了觉。 胡顺将卷宗与户籍都拿了过来。 戚延逐字看着建始三年鬼幽谷大战的记录,他知道温家在那场仗中不仅失去了温立璋,还有一个温斯和生死不明。 但这上头对于温斯和的描写也只有下落不明四个字。 他又拿过户籍,温斯和今年二十岁,于八年前被温立璋所救,七年前收为温家第四子。 曾用名,十九。 可惜照身贴上画像都是几个模子的脸。大盛一般用统一模具来刻肖像,是什么脸型、嘴型、眉形都选模子统一刻出,不会像画师那般一比一细致描绘。 这也就是个清秀的十三四岁少年,根本看不出别的来。 戚延以镇台压住户籍,起身去上朝。 他多日未上朝,早已落下许多政务,尤其是上次查封大盛青楼的政令颁布后,不仅朝中哗然,京都城内也有许多男子持反对意见,联合着匿名按了手印送到府衙,请求收回成命。 戚延身着一袭玄金色龙袍,冷俊面目只有帝王威压之势,不辨喜怒。 他高坐于金銮高处中,听着底下大臣一桩桩的奏报,音色也喜怒难测,淡声给着意见。 下朝后,连日的积累,宫人抱来的奏疏摆满了御案。戚延从前很不喜欢拿在手上又硬又沉的竹简,可如今再也不会介意了,每一份都仔细审阅。 他下过令,给过各地官府一张温夏的画像,要各地官员暗查,一有消息都要立刻禀报。 可翻完了案上一百多份奏疏,戚延还是一无所获,没有人见过温夏。 隔扇门外已是浓稠的夜色,四面都被黑夜笼罩,萧瑟的寒风灌入殿中,四下侍立的宫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戚延双眼疲惫地合上,第一次这般无力地靠坐在龙椅中,许久才起身去往凤翊宫。 他想歇在凤翊宫,他在他的寝宫里睡不好,只有在这里才能多睡上一两个时辰。 步入殿门,戚延便见庭中望着月色发呆的白蔻。 她似已养好那双受伤的手,今日倒是能在庭中走动了。 戚延穿过庭院。 白蔻瞧见忙向他行礼,欲转身退下。 戚延淡声道:“你望着月亮,可知皇后奔波在外也会望着月亮想念她的家人。朕问你,你都知道多少,说出来。” 白蔻垂着头,仍是那句胆怯的话:“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戚延不会看错那天白蔻与著文对视的眼神。 他目中一片寒意:“你觉得你们二人是在保护主子?” “愚蠢!带她走的是她四兄,她的四哥哥?你们多少年未见过此人,你们可知晓此人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 白蔻死死埋着脑袋。 “他能会江湖中如此高明的易容,这些年的身份必定不轻,皇后温善纯良,你们让此人带走皇后,难道就是在护她?” “在皇宫里,在太后身前,她有太后庇护,有温家庇护,比跟着一个消失多年又凭空出现的人安全!” “奴婢真的不知道。” 戚延震怒恼羞,可始终沉着气:“皇后过惯了被人伺候的生活,如今流落在外,谁能再给她这至高无上的一切,她能睡好觉?” 白蔻顿了半晌,终是强迎着这份帝怒,压低了嗓音:“可娘娘在皇宫里睡不好觉时,您却没有这样担心过娘娘。” 白蔻与凤翊宫的宫人一向都是畏怕戚延的。 可如今这几日死里逃生,捡回半条命,心底的畏惧仍在,却好像有了那么一点不怕死了。 忆起从前,白蔻落下眼泪:“娘娘被您罚在观宇楼赏雪,失明时,您有想过她能睡好觉么?” 白蔻跪下双膝,说着这些大逆不道的话,额头触到了地面。 “娘娘看不见时,一遍一遍做着噩梦,娘娘听到您要废后时,一夜夜地睡不着觉。奴婢听她在梦里喊过‘太子哥哥救我’,她从满心的期望到失望,她又有过多少个安眠夜?” 现在才担心她会睡不着觉,是不是太晚了。 白蔻未敢再说下去,无声流着眼泪闭了嘴。 戚延并未离去,龙袍衣摆拂过靴面金丝龙爪,他孤孑地立在月色下,身影清长,死死捏着手上扳指。 唯有一双深眸从愤怒到痛苦,到人生里第一次的求而不得。 他无声站了许久,望着正殿中“毓秀坤元”的匾额,忽然便不敢再踏足一步,转身离开了凤翊宫。 …… 五日后,戚延终于寻到了温夏的消息。 青州郡守常善治千里抵上加急奏疏,说他应该见过一面温夏,她当时头戴帷帽,匆匆上过一艘船。常善治是见过温夏的,风吹开帷帽时,她侧脸与纤细又端庄的体态跟他见过的皇后娘娘简直一模一样。 戚延欣喜若狂,当即拟下诏书要常善治守住青州各处城门,按兵不动,不要吓到温夏。他命人八百里加急将这诏书送至青州。 他沉声吩咐陈澜准备出行快马,又命云匿分两路赶去青州。 他去了长乐宫,匆匆留下一句请太后监国便离开了皇宫,策马朝青州驶去。 他的心脏疯狂而激烈地跳动,方才每下一道命令的嗓音也都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是欣喜,也是害怕。 连夜策马,再好的快马也受不了这般不休不止地跑,他们一路已经换了三匹马。 而再好的人也受不了这般连夜的赶路。 已是夜里五更了,陈澜终于加快速度赶上了最前头的戚延。 他截住去路,勒停了戚延的马。 “皇上,您歇片刻吧!”陈澜目中一片担忧,焦急地抵上水囊。 戚延唇色已经变作深秋寒夜冻过的青紫,薄唇上也起了干裂的皮褶,秋夜里湿润的雾气凝结在他密睫上,化作一排细小的水珠。 紧握缰绳的大掌按在腹部上方,连续三个时辰不休不止的剧烈颠簸,戚延胃中蔓扯起一股疼痛来。 但他没有时间歇,夹紧马腹冲进无边无际的夜色。 他想快点见到温夏。 他想亲口告诉她就再信他一回吧,他知道了从前的真相,知道这些年全都是他把无妄的罪责迁怒到她身上。 他愿意用余生弥补她。 再也不会欺负她了。 她若不想为他孕育子嗣那就随她吧,他再也不会勉强她,一切都由她做主。 马蹄不休不止,戚延胃中疼痛越来越剧烈。 他强忍着这痛,如果温夏在眼前,他多想笑着同她说他不痛了。见着她,他就一点也不痛了。
第58章 连绵的阴雨夹杂着狂风, 凛冽吹卷着黑瓦青墙的巍峨皇宫,燕国的寒天来得悄无声息, 整座宫阙都淬在冰凉的朔风里。 宫人托着御寒衣物步入华玺宫,温夏正倚在美人榻上看书,雪团懒懒地窝在她腹部,毛绒绒的脑袋蹭着,时不时舒服地喵呜一声。她膝上盖着轻软羽绒毯,见锦雁身后宫人托着衣物,放下了手中竹简。 “主子, 天渐凉了,这些都是皇上嘱咐给您送来的御寒衣物。” 不是那些贵重的宝贝就好。 前几日霍止舟的万寿节收到不少官员敬献的寿礼,他大部分都往她宫里送, 听锦雁说除了孝敬给太后外,他自己都不曾留下。 温夏受之有愧, 经历那晚后,她每想起那夜里他冰冷的薄唇擦过她耳骨, 便觉不妥,也不敢去见他。 借着月事腹痛,没有再出过华玺宫。 而四哥哥太了解她了,好像知晓她避着什么,除了每日送来好吃的,不曾来打破她的尴尬。 温夏抚上几件软薄的中衣:“这手感柔滑, 不是蚕丝, 是羌族独有的羊绒?” 锦雁点头, 笑着介绍这料子的稀有。 温夏是盛国人, 盛燕两国未开互市,她接触的羊绒也只是未这般细致梳织过的栽绒地毯, 还是头一次见着穿在身上的软糯布匹。 燕国高祖一统多族,因而文化繁冗,各族间也有不少的宝贝。温夏虽然这几日没再见过霍止舟,但也能听到锦雁说他的事,听说他同戚延一样嫌过竹简不方便,在研究能不能造出绢布一般的纸布,可供水墨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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