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景宁宫静待萧翊,一上午过去,眼见要到午间传膳,人影没见着,自然也没人来通报。 方柔一时恍惚,竟又有了不真实的错觉,她如今跟当初守在西辞院虚度光阴有何分别?一样是被动地等待着,从来没法主要去索要些什么。 末了,方柔又品察出来,终归是有了分别,而且是本质的不同,她已不爱萧翊,所以,这样的等待不漫长,没有哀愁,不抱着轻易被撩动的期待。 她如今想见他,在等他,全因心中有所求。 方柔静心读书,春桃忽然走上前,“姑娘,苏二姑娘求见。” 她一怔,手里的书页按下,见春桃的脸色有些古怪,刚想发问,就听春桃压低了嗓快声:“她刚从皇后宫中离开。” 方柔讶然地望着春桃,她虽不清楚苏太傅谋逆究竟牵连了多少人,其中又有多少像裴昭一样被冤枉的无辜臣子。 可苏玉茹和苏承茹皆是苏府血脉,无论她们是否知情,定都逃不了干系。她那日还听春桃感慨,说是苏太傅无限风光,最后也只落得抄家赐死的下场。 可眼下,苏玉茹竟能自由出入皇宫,而听春桃的语气,她并没遭受责罚。 哪怕方柔再不谙朝事,也不至于迟钝至此,她深觉来者不善,又或者,苏玉茹从来也不是善类。 方柔放下书,与春桃一同走到外间。 苏玉茹正站在殿外望着院里的积雪出神,听得动静,这便转过身来,不待春桃说话,她已信步踏入殿中。 方柔神色淡然地请她入座,春桃看茶。 苏玉茹打量着方柔,似笑非笑:“你瞧,最后还是没飞出金丝笼。” 方柔听着眉心直跳。 苏玉茹神姿惬意,面上甚至带着些若有似无的笑意,好像丝毫也不意外方柔最后落得这样的结局。 方柔见她安然无虞地坐在面前,算不得春风得意,但样貌打扮都与往日无差,半点也不像刚被抄家彻查的落魄小姐。 她不由心间一沉,某个疑思像忽然有了答案,真相呼之欲出…… 方柔定下神,招呼苏玉茹尝尝点心。 不料她端起茶杯,垂眸看了眼那几碟吃食,语气很淡:“不必客气,我以前在皇后宫里吃过不少,对我来说不是什么新奇东西。” 方柔沉着气,尽量不让自己的好奇心展露太多。 可苏玉茹倒没打算瞒着她,“哦,是我失言,这宫里哪还有什么皇后?” 她望着方柔一笑,“人人都以为兵变流血,改天换日得死许多人。其实捉对了棋子,看透了棋局,成王败寇,流血的就只有输家。” “你相中的这位摄政王爷果真好手段,人人都以为他恣意,只是个纨绔,其实他比萧括更有手腕。你瞧瞧,这才过去几日,京都变了天,可朝上风平浪静。你说他背地里蛰伏了多久,布局了多深,才能令得大逆不道也变成顺应天命?” 苏玉茹终于断了话头,慢慢饮了口茶。 方柔沉默了许久,忽然问:“皇后娘娘还好么?” 苏玉茹手里一顿,颇为讶异地望向方柔,显然没料到她居然会关心苏承茹的境况。 她打量着方柔,半晌才道:“金犯轩辕,功亏一篑。皇后勾结罪臣苏钦尧戕害圣上,意图谋反,即日幽禁坤元殿,听候发落。” 方柔微微皱眉,看来她只因苏太傅一案受了牵连,并非萧翊发现了旁的端倪。 她心中更加不安,苏承茹现下已入险境,她当初受其协助密逃一事便更不能再让萧翊知晓。 无论如何,苏承茹于她有恩惠,哪怕方柔知晓她并非真心相帮,可那时她的确成功摆脱了这牢笼,这其中若无苏承茹,她不得成事。 “那之后呢?”方柔忽然又问。 苏玉茹一怔,神色复杂地望着方柔,只道:“恐怕你得问殿下,毕竟,苏承茹心底的秘密可不少,万一哪日没忍住,与宗室府问话的内官吐露些不该说的……” 她这话语意不明,说得方柔心惊肉跳,生怕她口不择言被阿妩听出些不对劲。 忙垂眸端起了茶杯,掩盖那丝不自然,“我只是随口问问。” 苏玉茹试探得逞,不由轻笑:“方姑娘,事情已成定局,你也别再折磨自己。” 方柔抬眸望着她,又听她说:“别想着你欠了谁,事到如今都是自愿的,不是么?” 方柔冷声:“大概我与苏姑娘不是一路人。” 苏玉茹忽而笑起来:“自然不是,我若是你,根本不会逃。侧妃正妃又如何?有宁王这份偏爱,要什么得不到?你大概真不清楚,事事看人脸色,乞怜恩泽有多难捱。” “苏承茹先前贵为皇后,她又得到了什么?究竟是真心重要,还是名分重要?”苏玉茹的手指轻划着杯口,似乎丝毫不在意与方柔起争执。 方柔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有时候真不明白,难不成是我要得太多了?可是,在丘城,惯来都是夫妻二人相持一生罢了。” 她顿了顿,神色冷淡地看向苏玉茹:“我不在乎名分,我只要一人真心。” 苏玉茹哑然,旋即道:“你问过么,也许他做得到呢?” 方柔冷声:“做得到?她已娶了沈姑娘,何来一人真心?更何况,做不做得到已不重要,我如今并不在意。” 苏玉茹默了半晌,忽而抬头望向殿外,“方姑娘,你说他为何不顺势而为,索性坐上龙椅安心当皇帝?” 方柔兴致索然,难不成她要与苏玉茹说,萧翊怕被天伐,他名不正言不顺,就为了一己私欲强抢臣妻,所以不敢再冒大不韪? 她不至于高看自己,但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地步,方柔真瞧不清萧翊的目的。 他依然每日忙于朝政,甚至因皇帝卧病在床而变得更加忙碌。可是他顶天也只是位摄政王,名义上位同天子,但皇帝到底没被废黜,仍是本朝的帝君。 方柔暗忖着,苏玉茹却自顾自道:“因为他不想沈清清当皇后,也不想应付沈老将军的纠缠,只要他一朝不坐上龙椅,一切仍维持着原状,一切都有被翻覆的可能。” 方柔一惊,难以置信地望向苏玉茹。 她却笑:“我应当没猜错。所以方姑娘,若你斗不过,不如顺从他,不为自己,也为了你心底记挂的人。” 她到底没把裴昭的名字说出来,方柔心底像生了根刺。 方柔:“我只想与爱人过些平淡的日子。” 她瞥了眼苏玉茹,“苏姑娘,你们以为我不懂,看着好糊弄,我只觉得将日子浪费在勾心斗角之中实在无趣。我见到你安然无虞站在这里,我就想明白了,你会来找我,是因对裴昭怀着愧疚?哪怕只有一点点,但你还是觉得此事在你。” 苏玉茹霎时收了笑,她沉下脸,静静望着方柔,秀眉微微蹙起。 方柔此际却占了上风,语气也冷硬不少:“出卖父亲,诬陷裴昭,桩桩件件都有你的手笔,我应当也没猜错?那个帮了萧翊的人是你,所以你才得以全身而退。” “你说我飞不出这金丝笼,要我顺从,那你呢?你做了这些,又跟他换来了什么?” 苏玉茹忽然轻轻地颤抖起来,这是方柔第一次见她流露出这样明显的情绪。 她直视着方柔,嘴唇微张,到最后却半个字也没说出来。 过了许久,阿妩在门外候着,说是午膳已备好。 不待方柔发话,苏玉茹倒是主动站起身,向她默默辞别。 她走得那样快,似乎真被方柔这句反问刺激得不轻,方柔不由暗自好奇,她方才虽然只是顺势问了一句,却并不十分确定自己的判断。 直到她见了苏玉茹的反应,她便知晓,苏玉茹不仅参与其中,更是萧翊谋成大事的布局中举足轻重的角色。 而眼下,她知晓苏太傅谋逆案几乎尘埃落定,萧翊的雷霆手段没让各部懈怠半分。 方柔想了许久,想不到更好的法子,只得默默坐在桌边叹气。 阿妩已传了午膳入内,说是主子吩咐,一切以姑娘为先。 方柔毫无胃口,只当为保存体力囫囵吃些能咽下的菜肴,碗里的汤才喝了一半,顺手搁在旁边,挑些清淡的素菜默默吃着。 也正是她即将吃完的当口,萧翊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 方柔先是听见宫女行礼,手里的汤勺差些没拿稳,她才抬起头,萧翊已大步走到了她面前,按住她的胳膊没叫她起身,慢慢在旁坐下。 “怎么吃得这样少?”他蹙眉,扫了眼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菜。 “不饿。”方柔搁下筷子,心里装着事。 一转头,却见萧翊竟端过她放在一旁的半碗汤,慢慢喝了起来。 “哎——”她下意识低呼一声,萧翊手里的汤已见底,她的声音变得很小,透着些无奈,“那碗我喝过。” 萧翊低笑:“不要紧,这汤早已冷了,我怕你喝了闹胃口。” 阿妩走上前:“殿下,奴让小厨房备些新菜。” 萧翊拂了她一眼,“不必,你们都出去。” 在殿内伺候的宫女都退了下去,殿门没关上,可左右都没留人,怕惹萧翊不悦。 萧翊顺手拿着方柔的碗,又添了些温热的汤,“你吃好了?” 方柔默默点头,刚要说话,萧翊却说:“你陪我坐会儿,我随意吃些。今早将朝务都处理妥当了,下午带你去个地方。” 方柔皱了皱眉,却又不能拒绝,只得安分地坐在凳子上,见萧翊兴致格外好,不知遇到了什么喜事。 如今当真是不同了,先前没离开王府,哪怕吵得再厉害,方柔心底始终存着丝委屈,存着点期盼,猜想萧翊会否忽然之间就能懂她的心思,知晓她为何计较,为何决定要离开。 而今人心已变,方柔能明显察觉到萧翊许多时候都在忍着脾气,姿态里甚至还有了些刻意的讨好,可她不为所动,甚至觉得厌烦和虚伪。 因她知晓这一切都要付出代价,他这片刻的冷静和宽余,只因她没做出些令他气恼的举动。 可是,她不是被他豢养的动物,她有喜好有想法,永远不可能按照另外一个人的要求为人处世。 她如今被迫生活在这深宫,一切都在违背她的意愿,而她为了那句天无绝人之路,为了她心底在乎惦记的人,却还得强迫自己尽快认下现状。 所谓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原来付出的代价却那样大。 方柔陷在情绪中,并没意识到萧翊一直在打量着她。 他见她兴致索然,心中总像藏着事。 哪怕他们再次相对不过数日,可却已争吵过好几回,看似将事情全都说透彻说明白,可萧翊总觉得方柔性子拧,并没有要与他重修旧好的意愿。 “阿柔。” 直到萧翊轻声唤她,方柔才怔然回过神来,下意识露出警惕的神色,再度令萧翊心生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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