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柔夜里睡不着,萧翊帮她揉后腰,帮她抚背,也跟着生熬,往往方柔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过去,鸡鸣日升,他便起身前去早朝。 整月下来,萧翊并无怨气,只是偶尔在与朝臣议事的间隙,实在忍不住困意会掩嘴欠身,叫大臣悄悄相觑,却只当不觉。 临近白露,天时总算转凉,秋高气爽之际,大宇朝将迎来件大事。 本朝开国以来惯常五年受一朝贡,今岁逢五,又是大丰之年,毗邻边境的诸邦国部落连年安稳和睦,是件十分值得庆贺的喜事。 是以,就连以往并未主动朝贡的几个小国也修书上京,明言愿朝大宇,共贺丰裕。 各邦国的使臣队伍陆续前往中原,京都近来愈加热闹,同样的,相应该有的戒备和巡查也严谨许多。 何沉已很少在景宁宫露脸,每每过来一趟交办些差事,行色匆匆,瞧着就没太休息好。 方柔临盆在即,也鲜少在外走动,她腰酸背疼,走远些就喘不上气,明明肚子不显怀,可她就是觉得胸闷气短。 肚子里这位也真应了萧翊所言,不是个安生的,惯会折腾人。 胎动起来拳打脚踢,扯得她肚皮发紧,非得斜倚着软榻才能缓过神来,方柔有极不好的预感,她怀的或许真是个调皮小子,她内心惶恐。 萧翊前些日子极忙,与皇帝协同接见各邦来使,夜夜笙歌宴请,回到景宁宫已是后半夜。方柔之所以清楚,因她也压根睡不着。 床上有人躺下,她闭着眼生熬,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更顾不了其他。 萧翊总会彻底大沐一遍才睡到她身旁,只要不是酩酊大醉,都会轻轻地搂住方柔,替她揉腰捏背,安抚她的疼痛不适。 这样的夜归持续了半月之久,使臣尽数入京安顿,只待秋祭夜宴同贺大丰。 这一日方柔用过早饭,正想着天气舒爽,她身子难得不觉疲累,打算在院子里透透气。 结果肚子里那位吃饱睡足转醒,又开始演武练功,她靠在软榻边,咬牙忍受着孩子大闹天宫,皱着眉,不时发出低叹。 萧翊正巧回了景宁宫,见着方柔辛苦的模样,登时不忍地走上前,将她搂进怀中,大掌覆上她的肚子,恰好就被踹了一下。 他怔了怔,心中生起一阵强烈的情绪。 先前他也感受过胎动,只是并不激烈,缓缓地、轻轻地,一点点动静,令他觉得好奇。 而这一下充满了生命力,那种勃发盎然的力量,重重地撞在他的心间。 萧翊再次有了极浓的满足与欢欣,这是他与方柔的孩子,这个孩子即将出世,也许会长得像他,也许会像方柔,他们俩的模样都是极好的,所以这孩子也断不会差到哪里去。 他心中有强烈的期盼。 方柔“唉”了一声,忙揭开他的掌,“你这样她动得厉害。” 萧翊不解,又见她轻薄的衣衫微微一动,“怎还怪我?” 方柔不耐烦地支起身子,“她就是这样,察觉到有动静就玩儿疯了。” 萧翊又是一怔,语塞了半晌,只觉既好奇又有趣。 这孩子果真是天赐,无论做些什么,他都觉着有意思,想了解更多。 “你这般折腾娘亲,小心她将来揍你。”萧翊凑上前,不敢再动手,只得隔空对话。 方柔叹气:“少胡说。” 终于消停下来,她出了.一.身.薄汗,慢悠悠地落了地。萧翊拉住她的手,忽然道:“阿柔,孩子的乳名你想好了么?” 方柔一怔,这才发觉她根本没想过这回事。 她对这孩子感情复杂,一面因自然而来那阵为人母的喜爱和小心,一面又因这孩子最初并非她本心所愿。 但看清事态后,她没想过要放弃这条生命。何况,她也赌不起自己的命。 萧翊瞧出了她的心思,面无异色,只拉住她的手,低声道:“叫满满好不好?” 方柔听不出好坏,对这个名字没什么感觉。 满满,不就是为了萧翊一心求圆满的那点心思么?她不想在这件事情上与他有过多交流,只轻轻点了点头。 “待孩子出世,我们便一家美满。”萧翊将她的手贴住自己的脸,这样说。 方柔一怔,下意识地抽开了手,忽又觉得此举不妥,于是只得抿了抿唇,别开脸不看萧翊。 美满,家人……方柔只觉得讽刺。 她自顾自地走到小桌前,刚打算提壶倒水,萧翊已几步走上前来,接过她手里的杯子,徐徐替她倒满。 他现如今对她的纵容毫无底线,哪怕方柔肆无忌惮地拒绝着他的示好,他也如若不闻那般,将所有的不痛快藏在心里。 方柔心知肚明,所以更觉得他虚伪至极。 换做以前的萧翊,怎么可能忍得下她这样的忤逆,他无非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所以忍气吞声做假好人。 等到孩子出世,他的真面目又将暴露无遗,那个时候,方柔才真正要费些心思与他暗斗。 她饮了些水,顺口问:“你今日不必接见使臣么?” 萧翊低笑,也倒了杯水慢饮:“前几日已安置妥了,今夜有游园夜宴,我带你去凑热闹,散散心,别在景宁宫憋出病来。” 方柔听着有些好奇,但一想到要跟萧翊相对整晚,还要应付那些邦国来使,心中一万个不愿意。 但她尝试过无数次,吸取了教训,无论她怎么说,萧翊都不会同意推翻他既定的选择。 他每次与她说话,都是安排,而非问询。 方柔对此厌恶至极。 不如留着些力气,因她现在实在神思不济。 方柔午后歇了很久,睡到日暮西沉才转醒,阿妩和春桃已备好了夜宴要换上的衣裳首饰,她木然坐在镜前,只觉多此一举。 萧翊不喜欢别人觊觎他的东西,别说碰,就是看一眼也不行。 她随他外出见陌生人,惯常会戴着头纱遮面,她能透过薄纱仔仔细细打量别人,可那些人哪敢一直盯着宁王妃看,最多抬眸的间隙扫一眼作罢。 阿妩照例留在景宁宫,春桃贴身跟随。她手里拿着头纱,只待夜宴过后,使臣觐见贵人时替方柔戴上。 吃过宴席,众人移步宫城东门下搭起的游园夜集。 皇帝自称体乏,与珍嫔一同先行回了乾康宫,后续献礼交由摄政王萧翊主事。 方柔便被迫与萧翊登上了御台高座,实在无趣。 先是北面的几个邦国部落一一上来,萧翊竟还通晓他们当地的语言,这倒令方柔暗暗吃惊。 她偏头,悄悄打量着萧翊,见他游刃有余地应付着那帮使臣。她虽听不懂外邦话,可方柔能从他的神态里瞧出来,萧翊正占上风,姿态闲适地压制着对方的气焰。 人一拨拨上前,又逐一下去。 方柔听了几耳,几乎都是阿谀奉承,贺喜摄政王爷即将喜得麟子,又祝大宇风调雨顺,也有夸赞萧翊英姿风流,更荒唐的还有人张口就夸宁王妃容姿绝美,与宁王天生登对。 真是拍马屁都学不到根。 方柔觉着无趣,低下头默默绞袖子,只盼一会儿能早些离席,她要坐不住了。 只听冯淳安唱传:“颂余国诸使上前朝贺。” 方柔一怔,那是她原先想逃去避祸的地方。 颂余早先未曾与大宇结交,今年为何忽然改了心意?难不成颂余女王遇着了什么麻烦事,想要大宇鼎力相助? 正想着,方柔便抬起头,远远便见着三人自御台下缓步走来。 颂余向来以女子为尊,来人之中有两位都是女使,最后边跟着位白衣男人,生得格外高大挺拔,不过姿态却很谦卑。 颂余与大宇的风俗接近,人种模样并无太大分别,穿衣打扮也与中原无甚出入,由此,若她们不开口说话,倒还真分不太清身份来历。 方柔不由又叹,当初真是错过了好时机,否则她一入颂余,隐如烟尘,萧翊天涯海角何处寻她? 思及此,方柔心念大动,惹得肚子一紧,不由低.,吟出声。 她这细微的动静,正好与颂余使臣行礼的声音交叠。可萧翊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旋即关切地握起她的手,无所顾忌地低声问:“怎么了?” 那三名来使不得萧翊旨意,仍未正身,只是免不了好奇地朝方柔这边瞥了几眼。 方柔挣开手,摇摇头:“没事,又动了一下。” 萧翊怔了怔,嘴角浮起一抹淡笑,心情忽而很好。这才回眸扫过那几名使臣,让他们免礼。 也正是在此之际,方柔轻叹一口气,挪过眼,隔着薄纱打量着那三人,两位女子生得英气十足,像是办事利落爽快的性子。 她越过两人,又看了眼站在最后的那个白衣男人。 他垂眸站着,身姿挺拔,长相平平无奇,只是右脸有一道狭长的细疤,自眼下斜飞入额角,便给他添了分坚毅的气质。 方柔刚要挪开眸子,他却慢慢地抬起头,朝方柔这边望来。 只是这一眼,方柔惊得失了仪态,滕然从桌案后站起身,直视着那名白衣男子,久久回不过神。 那双眼,分明是裴昭。
第60章 ◎你不该回来◎ 萧翊也即刻站起身, 忙扶住方柔的胳膊,不待他开口,电光火石之间,方柔担忧萧翊会有所察觉, 即刻捂着嘴干呕起来。 萧翊的注意力果然落到了她身上, 心中大感不安。 “阿柔, 你还好么?” 方柔装模作样地干呕了几声,这才拍着心口道:“刚吃了颗酸枣, 恶心着了,不碍事。” 萧翊皱眉:“明明吃不得酸, 你偏要试。” 方柔轻声叹:“方才忽然想吃的, 可含进嘴里就不对劲了。” 她将头稍稍埋低, 姿态很柔软,瞧着像倚靠在萧翊的怀中,可脸侧着,正好能瞥见御台之下的动静。 萧翊并未察觉,抬手轻抚着她的背,帮她慢慢顺气。 那三名颂余使臣都望向方柔, 白衣男子神情自若, 一双眼明澈有神, 若细察看久些,会发现这双眸子与他的样貌极不相衬。 那男使一直望着方柔, 就在萧翊将要察觉不妥之际,其中一名自称吉古丽的女子忽而道:“王妃当少吃些酸物,脾胃失合, 身子会更加难受。” 萧翊这边把注意力落到了她身上, 他扫了她一眼, 沉默着。 吉古丽继续道:“女王陛下的阿姊刚生产不久,她在孕时少食难眠,吃少许酸物都会呕吐不止,不知王妃是否也如此?” 方柔点了点头:“吃不好倒是其次,近来越发睡不着,腰疼,背也疼。” 她稍稍正身,站在萧翊身旁望着三名使臣,话音才落之际,只觉那男使又朝她看了几眼,眸色闪过一丝古怪。 吉古丽了然道:“王妃无需担忧,待生产之后便好。” 方柔朝她感激地笑了笑,再没说旁的,目光从三人身上挪开,生怕再让萧翊瞧出些不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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