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柔语塞,又道:“他事情多,行踪不着迹,你一个孩子找他作甚?见不着便见不着。” 乘乘耸耸肩,不经意间被带跑,没再纠缠那令方柔心乱的话题。 方柔不放心,临到家门口,她推开院门,把乘乘带进去,又低声说:“你爹早已死了,以后别再提起。你有娘亲和舅舅一家,我们疼你爱你,这已足够了。” 方柔催她进屋,关好门,二人进了内室,乘乘已在食楼洗沐过,此刻退了外衫便爬上床。 她揉了揉眼,倒在被窝里,十分困倦那般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声音迷糊:“我瞧别人家都是爹娘一块儿过日子,可有乐趣。我有没有爹都好,但我想阿娘有个夫君……” 方柔无奈笑叹,真不知她小小的脑袋为何这样多奇思妙想。 她轻轻拍抚着乘乘的胳膊,被窝里声音越来越小:“我也想阿娘有人疼爱。” 方柔抿了抿唇,替乘乘盖好了被子。 灯火幽暗,她凝视着乘乘安静的睡颜,一时晃神。她太久没见萧翊,从前并没有这份知觉,可在此刻,她的心底竟有了一份不安。 方柔发现,乘乘其实长得很像萧翊。 当年他们的戏做得那样足,裴昭和谢镜颐夫妻筹谋推演了无数次,想到了在彼时看来最万全的法子。的确,那被调换的孩子至今仍由宗室府在供奉,无人察觉。 如此,她宁愿萧翊恨她,漠视她,这个秘密永远不会被发现。 她一时心绪不宁,今夜睡得并不好。 而萧翊也好不到哪去,他别过谢镜颐,一路缓行。 身后的热闹与城北无关,这里的居民大多早吹灯睡下,一日苦活辛劳,他们已没有更多的精力参与这座小城的繁华。 松子巷虽瞧着体面些,可这一带仍旧萧索冷清。 巷子里没哪户百姓有余钱在外点灯,整条幽长的走道只有大街上官府掌起的灯笼借光。 萧翊刚走到门外,何沉已应声拉开了门将他请了进去。 屋里点了盏油灯,尚算够用。 何沉的脸色有些古怪,萧翊还没来得及问,很快就听见一阵暧昧的声响从邻家穿墙而来。 这里本就是穷人扎堆的区域,建筑老旧,隔音自然也很差。 萧翊脸色一僵,张了张嘴却并无言语。 何沉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公子,是我疏忽。” 那动静越来越大,萧翊竟不自觉生出一种仿若直视不雅的局促。 他此刻忽而意识到自己从前有多荒唐,他对方柔的强迫,也许在她看来也如此时此地,那是一种十分荒谬的感觉。 萧翊庆幸此时灯火昏暗,何沉定瞧不出他的脸色。沉默了片刻,那动静终于消停,萧翊才道:“你倒会选地方。” 何沉一叹:“公子,当初是你说咱们得低调,又须做得像样些。我一打听,宁江最穷最便宜的就是城北,松子巷已经算是这一块儿的富庶人家了,我哪想到……” 萧翊瞥了他一眼:“尽快搬走。” 何沉快声应下,忙倒了水给萧翊擦身。如今条件有限,不能跟从前那般在浴房畅快洗沐,但萧翊又爱干净,只得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勉强让自己痛快些。 夜深人静,何沉灭了灯,因今日搬了不少货,他很快睡了过去。 萧翊躺在床上,刚闭上眼打算入睡。左边消停了,右边又开始有动静,萧翊恼得想揪着何沉的耳朵,让他贴在墙根听个明白。 他心烦意乱,在床铺翻覆,不知为何竟慢慢想到方柔的脸。 他皱着眉,呼吸急乱,想到今日阴差阳错间竟见了她许多回。 每一回,她都是不一样的神情。 尤其是晚霞落幕之际,他在临江楼上,见她笑意盈然地转过头。 彷如那日在宿丘山初见。 可是,她的笑并非为他而来,而是那轻佻贵雅的穆公子。 她今夜跟那穆公子如何了?她能下意识地对他露出笑脸,想必心中也已有他了吧……他戏称她为东家,又说起家宅不宁,难道他们已好事将近? 那穆公子瞧着身世不俗,究竟是何来头?他对她很好么,人品靠得住么? 她若已交出真心,是否也像从前那般毫无保留?他们今夜,会在一起么…… 若他们在一起…… 萧翊不愿再想下去,心中又起了一阵闷疼,气息纷乱,叫他不由自主地轻轻咳了起来。 他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鸡鸣日升之际,他早早翻身坐起,洗漱一番,想着赶早入城摸排一遍,看看有哪些可疑之处。 何沉差不多时辰转醒,炉上有昨夜文火慢炖的米粥,萧翊已坐在桌前用早饭。他忙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也拿了个碗囫囵吞下肚。 天将将擦亮,有人在外叩门。 萧翊警觉地望了何沉一眼,他心领神会,二人都提前戒备。 随后,何沉缓步前去门边,手按着栓锁,沉声:“谁?” 屋外传来妇人的声音:“穆氏商号布善派粮,快些出来!” 言罢,脚步声走远,又走到邻家再次叩门传话。 声音渐远。 何沉皱眉与萧翊对视着,萧翊沉吟片刻,“你搬货那个穆氏商号?” 何沉点头:“想来就是了,宁江竟出了这么个大善人?” 萧翊轻哼:“看看便知。” 二人收拾妥帖,推门出了巷子。清晨本就是百姓赶集出工的时辰,今日又逢布善日,巷子里挤满了人。 住在城北的多是外地人,生面孔来来去去,并不会有留意到旁人家的情况。 萧翊目的不同,自然观察仔细,他与何沉踏出去的那刹,昨夜那扰他清梦的邻居也恰好走出巷子。 男子浓眉大眼,女子长相清秀,是一对年轻的夫妻。 萧翊联想到昨夜的动静,脸色微变,别过视线朝前走。可前边挤满了人,他与何沉只得排在他们之后缓慢挪着步子。 他们的交谈声难以避免传了过来。 那女子嗔怨:“郎君真性急,明明有正事还不消停!” “大清早的一时兴起,这事儿还能等啊?” “派粮要紧还是那事儿要紧?” “都要紧,都要紧!” 何沉悄悄瞥了萧翊一眼,只见他目不斜视,面色有丝僵硬,他别过脸,心中打鼓,只道的确该寻个其他住处。 好不容易终于挪出巷子,远处桥头摆起了热闹,阵仗颇大。 桥边已挤满了人,竟有持棍家仆围了一圈,他们身后垒起了小山坡高的粮食。 这会儿人堆散开,城北几个巷弄的百姓陆续出来,不单只有松子巷的居民,由此排列按先后顺序,一条队伍在河边蜿蜒。 秋风萧瑟,清早有些凉,不少人佝偻着身子揣紧双手,慢慢朝前挪。 何沉找人搭话:“兄弟,我看你没睡好,你排我们前边吧,先领了先回家。” 那大哥旋即露了笑,半推半就,腿脚倒很实诚,慢慢挪到他俩前面。 何沉又道:“我与大哥才到宁江,还是头一回听说布善这事,是每逢入秋都有么?” 那大哥受了好处,自然愿意回话:“哪止啊!穆家财大气粗,每月都有,有时逢上了好节气,一个月摆两回哩!” 何沉一怔,继续问:“穆氏商号那个穆家?” 大哥轻笑:“宁江哪还有第二户姓穆的这样阔绰?不过,我也才来宁江小半年而已,听说布善也是去年才开始张罗,说是穆大公子拿布善做人情,要讨美人欢心。” 萧翊蹙眉,瞥了那人一眼,难得开口:“怎么说?” 大哥嘿嘿一笑,格外暧昧:“来布善的方娘子生得那叫一个美若天仙,也不知使了什么狐媚手段,把穆大公子迷得神魂颠倒,非她不娶。” “啧啧,一个寡妇还生过娃,再美也不能娶回家啊!依我看,关上门玩玩腻了就算了……” 那人话没说完,忽而直直跪了下去,莫名其妙狠摔了个狗啃泥。他“哎哟”了一声,只觉膝盖剧痛双腿发麻,竟站不起身。 “啊——” 他话说到一半,嗓子麻痒,再发不出声音。 那人瞪大了眼,努力咳嗽,可只能闷出几声低呜。他不解地环顾四周,察觉不出异样,萧翊面色冷淡地拂了他一眼,径直绕了过去。 何沉假意扶他,却又伸手指悄悄点了穴,那人登时身子一僵,趴在地上再动不了。 二人徐步往前,何沉低声:“公子息怒。” 心中只道萧翊出手真狠,方才那一跪,这人没十天半个月恐怕下不来床了。 萧翊不言语,何沉抬眸,只见队伍将尽,方柔正在河畔站着,身披一件藕色薄斗篷,衬得她肤色透粉,格外娇俏。 逢人上前她都报之一笑,随后拿了几袋子粮食干货,还有食楼新出炉的馒头糕点,偶尔会说上几句话,应是脸熟的人寒暄几句。 何沉心底犯嘀咕,这么些年过去,方姑娘脸上瞧不出风霜,依旧容色.逼.人,光彩夺目。 又悄悄瞥了眼萧翊,他面不改色,直视着方柔,只得悄然一叹,孽缘! 人撤得快,萧翊眼看就到队前。 方柔彼时正低头点数,面前投下一道影子,她下意识笑着抬起头,见萧翊正淡笑着望住她,一怔。 手底的东西没递出去,反倒是在后边偷懒的穆珩认出了萧翊。 他从藤椅上站起,忙走上前:“兄弟,真巧。” 他顺手接过方柔手里的粮袋,叫小厮取来两条熏鱼,掷到萧翊面前,下意识摆着高人一等的姿态。 何沉清了清嗓子,怕萧翊此刻心火正旺拿人开刀,忙主动拿起,笑着道谢。 罗万安跟穆珩上前,瞧看了半晌,恍然大悟:“这不是搭救乘乘的那位义士么?” 方柔微微皱眉,来不及阻拦,穆珩已接腔道:“竟这般有缘?” 他又与罗万安提起昨夜临江楼的一面之缘,登时心情大好,又招手叫来小厮,“既帮了乘乘,那便额外有赏。长富,你多拿些粮食来。” 长富哎了一声,忙提了两袋粮食和若干腊肉,一并递给了何沉。 方柔阻止不及,萧翊一直望着她,并没搭理穆珩,倒是何沉一路在应付,她的视线无处可躲,只得垂下头不去看。 穆珩好奇道:“阿柔,你没认出来么?” 方柔低声:“我哪有闲功夫留意过路人……” 萧翊闻言低哼,转身沉默离去,他又听见穆珩道:“他瞧着器宇轩昂,倒像是谁家公子爷,想不到竟是个住松子巷的……” 方柔无言,张了张嘴,想起萧翊昨日神色肃穆,恳请她莫声张,这便转口道:“许是家道中落来此谋生。” 穆珩点头称是,顺势陪方柔站了会儿,又慢悠悠转回了躺椅打发时间。 何沉拎着一堆东西跟萧翊往回走,才进松子巷,萧翊冷冷道:“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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