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娘性子直,连声夸着方柔,还说沈记名气大,早有耳闻云云。赵铁云则说今日镖局休沐,但萧翊似乎要与兄弟碰面商议要事,所以一早便出了门。 方柔并不在意,与他们说过几句,还有正事要办,这便转身出门。 她才刚到院门口,萧翊高大的身影挡住去路,她一怔,忙后退半步,却被萧翊偷偷扯住了胳膊。 门半掩着,院子里的人没瞧见萧翊回来,方柔惊慌地望向他,却见他挑了挑眉,顺势将她拉出门外,抵在墙上。 他沉声:“躲我?” 方柔别开脸,萧翊轻捏着她的下巴,硬要与她对视。 她低声怒道:“你无耻,我就不该信你!” 萧翊松开手指,手臂顺势挡在她的脸侧,轻哼:“阿柔,你违诺在先,别倒打一耙。” 方柔疑惑地看着他:“你我有何承诺?” 萧翊身子压近,方柔躲闪不得,只得飞快地眨着眼。 “你说我们当不认识便好,你做到了?见着我便躲,从不给好脸。阿柔,你对我这般避忌,时间一长,旁人难道瞧不出来半点端倪?” 他说得直接,丝毫没有前些时日的卑微和谨慎,好似憋了股怨气,但神情带了几分玩味,叫方柔心中不安。 他半真半假地吓唬着方柔:“若是行踪败露,我说不定要掉脑袋。” 方柔一怔,深深吸了口气,还是嘴硬:“我说了,只要井水不犯河水便好。可你三番四次要招惹乘乘,你不守信用。” 萧翊品察出她话里的漏洞,故意道:“所以,只要我不招惹乘乘,你就愿意耐心与我来往?” 方柔语塞,半晌才瞪了他一眼:“你这是偷换概念。” 萧翊挑眉:“二选一,我可以不出现在你面前,但乘乘要与我来往,你不能干涉。” 方柔快声拒绝:“不行!” 萧翊挑嘴一笑,再次试探到方柔藏起来的那根弦。原来两相对比,她宁愿考虑作出退让,也不要乘乘与他来往频密。 他不由自嘲,乘乘果真是裴昭的女儿,方柔就是在担忧他会对他们的女儿下狠手。 不过,萧翊向来不自诩自己有君子气节,若能以此反挟方柔,满足他某些小心思,似乎也不错。 萧翊沉声:“二选一,那你好好与我相处。” 方柔:“我、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她倒是学聪明了,并没有因一时慌乱被萧翊绕进去。 萧翊又忍不住挑起嘴角笑,“因为乘乘喜欢与我亲近?” 方柔霎时无言以对,她轻咬下唇,眨了眨眼,萧翊盯着她的小动作,克制着冲动,忍不住想与她亲近,可眼下小白兔正一点点落入陷阱,他不会轻举妄动。 “我要回去了。”方柔轻轻推开他,出乎意料,萧翊并没有再阻拦。 方柔又是一怔,她一时无措,萧翊却好整以暇地望过来,她最后甚至有落荒而逃的狼狈。 她才推开家门,耳畔听得赵铁云洪亮的声音飘传而来:“阿翊,咱们把柴劈了,柳姑娘说中午给咱露一手……” 方柔轻声一叹,忙快步进了屋里。 当夜,她思量再三,还是带着乘乘回了梨园巷。路过萧翊家门口,乘乘还好奇地望了几眼,小院黑漆漆的,两家应是各自回房歇息了。 方柔心中虽有忐忑,可说来也奇,萧翊似乎只是嘴上逗逗她,并没有刻意做些出格的举动。 他们虽为邻居,可这些日子从没碰过面,她逐渐宽下心来。 只是方柔不知,萧翊倒非真没想法,只是他深谙心战博弈,当他能真正将那份盛烈的私占欲搁置一旁时,他反而能更加从容地主导他与方柔的关系。 先前他实在懵懂,凭着心底的情,思冲动鲁莽行事,与他于公对外之时截然不同,时常力不从心,还有事倍功半的挫败感。 当然,这些手段也是他后知后觉逐渐领悟过来。 方柔搬回梨园巷,这是个好开始,虽他没刻意要与乘乘亲近,但他冥冥中也有察觉,小姑娘对他不仅好奇,更怀有好感,这无疑是利益在他的好事。 更重要的,那日猜测不定,他已让何沉抽出些精力去调查裴昭的下落,得知实情果真如柳向婉所言,不知为何,他心中的重担少了一些。 起码他与方柔之间,还有一线转机。 …… 深秋将至,柳大娘的腰伤渐好,柳向婉的那批绣品也如数完工。 她特地与萧翊约好日子,赶在秋分前送去丘城,好能换些银两过冬囤货。 萧翊在宁江查探的消息也已集注成册,何沉随行一同前往,趁机将消息转告李明铮,若时机适宜,萧翊打算先来个敲山震虎,这帮马贼提前乱了阵脚,他便能查探更多内情。 到了约定的日子,萧翊在院中等柳向婉前来汇合,院门被轻轻推开。 他回头,见乘乘探出半个脑袋冲他咧嘴笑:“翊叔,你要出门么?” 萧翊多日未见乘乘,只觉她又长大些,心中轻叹,忙招手让她进门。 乘乘边笑边说:“我瞧见屋外有辆马车,那车夫一直瞧着我,真奇怪。” 萧翊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我要去趟丘城,你今日逃学了?” 他说着玩笑话,乘乘忙摇头否认:“夫子省亲去了,我这几日都不必去书院。” 末了,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小声问:“翊叔,你去丘城玩么?” 萧翊垂眸望着乘乘,当即猜到她的小心思,嘴里却道:“我去办些事,晚些就回宁江。” 乘乘面露期待:“翊叔,你带我一块去吧?” 萧翊浅笑:“你娘亲答允么?” 乘乘冲他招招手,示意他弯腰,萧翊俯身附耳过去,只听她小声道:“舅舅今日出门办事,店里没人手,阿娘走不开不会发现的。” 萧翊一叹,假装为难:“若被你娘亲发现,我可要遭殃,如何是好?” 乘乘拍胸脯保证:“我替你求情,怎么样?” 萧翊被她逗笑,又见小姑娘满脸期盼之色,还是说:“我不进城,只打算去趟城郊,你还是去找陆绵玩儿吧。” 乘乘疑惑道:“翊叔要去哪?” 萧翊没打算瞒她:“宿丘山。” 乘乘若有所思,随即拉着萧翊的袖子,又道:“翊叔,你带上我吧!我师公就葬在山上,这些日子阿娘忙,已许久没去替师公扫墓,正好这回我能去瞧瞧情况。” 萧翊闻言一怔,原来方柔的师父安葬在山中……他思虑了许久,这才慢慢颔首,最终决定带乘乘同行。 萧翊与何沉同在车前,低声交代他与李明铮传话的细节。 柳向婉带着乘乘坐在马车里,她性子开朗,又带了几分少女的懵懂,跟乘乘相处合拍。 马不停蹄到了丘城,三人分头行事,柳向婉进了绣坊,何沉秘密前去州府驿馆与李明铮筹谋,萧翊不便露面,带着乘乘往宿丘山去。 他离去多年,此番踏上山路,才发觉当年师徒几人居住的山谷荒凉萧索,早已没了烟火气。 山风谷雨覆盖了这些年的痕迹,宿丘山变回了最初的模样。 在那秋色之中,有一座孤坟隐在山丘之下。坟周整洁,虽落了许多枯叶,但瞧得出来有人定期维护清扫。 萧翊轻车熟路到了山谷之中,乘乘不由诧异:“翊叔,你来过这儿?” 萧翊笑着点点头,“很久之前的事了。” 乘乘歪着脑袋,刚想要打听,又见萧翊已自觉地捡了几簇枯枝,开始清扫那座孤坟。 她一时意外,不明白萧翊为何会替师公扫墓除草,可她没多问,乖巧地跟在萧翊身后帮忙捡落叶。 二人忙活了一阵子,总算收拾干净,萧翊放下枯枝,一俯身,怀里的挂坠漏出半个角,乘乘好奇地打量着,萧翊察觉到她的目光,垂眸望过来。 只见乘乘抬手指了指他的衣襟,他低头,稍稍一怔,伸手慢慢扯出那条琥珀挂坠。 挂坠通体萤黄,有一条绳索贯穿,琥珀里凝着一簇黑色丝缕,乘乘瞧不出原委。 她凑近了些,“翊叔,这是什么?” 萧翊将琥珀握在掌心,顺势靠在山石边坐下,沉吟了片刻才道:“是我过世的孩子。” 乘乘瞪大了眼,低声:“对不住……” 萧翊摊开手掌,望着那缕胎发,苦笑:“无妨,乘乘。事情已过去许多年,叔叔如今没有那样难受了。” 乘乘好奇地凑上前,打量着那块琥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萧翊望着琥珀,怔然低语:“她也是个小姑娘,生下来就没了,叔叔那日抱着她……她的生辰在秋天,如果她还活着,应该比你大一岁。” 乘乘静听着,脸上不自觉流露出悲伤的神色。 萧翊轻叹,转口问:“乘乘,你何时过生辰,可有想要的事物?” 乘乘抬起手,轻轻握着萧翊的手指,像是安慰他那般,认真答道:“翊叔,我也在秋天出生,今年中秋过后就是我生辰。” 萧翊五指一颤。 他忽而蹙眉望向乘乘,不敢置信地颤动嘴角。 满满在中秋出生那日便夭折,而方柔出月后逃离了京都。依照时间推算,难不成她才被裴昭救走,二人便…… 他不敢深想下去,胸口又起了一阵闷疼。 他害怕确认这丑陋又讽刺的真相,这残酷的答案仿佛在嘲笑他的自以为是。 原来方柔这样不在乎那过世的孩子,只因那孩子是他的骨血,所以她弃如敝履是么…… 乘乘并未觉察萧翊神色异变,她弯腰将落叶捧到一边,转眸,见萧翊仍望着那琥珀挂坠出神。 她在身后轻轻叹,不免觉得萧翊十分可怜。 萧翊默默靠坐了一会儿,眼见天色不早,这便带着乘乘下了山。 二人回到城中约定地点,萧翊没见到何沉,心道他与李明铮正事未了,不打算继续等,以免打草惊蛇, 他独自领着乘乘前往绣坊,柳向婉恰好与掌柜厘清货品和叫价,收拢了物件在门外告别。 那绣坊掌柜上了年纪,举手投足间风韵犹存。 她远远地瞧见萧翊,不由暗叹,又打量了柳向婉一眼,笑道:“瞧不出柳娘子已有这般大的孩子,亏我还一口一个柳姑娘地喊你,真是失礼。” 说话间,萧翊和乘乘已来到跟前。 萧翊只瞥了眼掌柜,默不作声地抬手解栓绳,乘乘则摇头认真道:“她不是我娘。” 柳向婉也掩嘴笑:“掌柜误会,我尚未婚配。” 说这话时,眼睛不由自主悄悄望向萧翊,很快回转过来,脸上藏着丝羞赧。 掌柜心如明镜,忙道失礼,转口又说:“你们三人瞧着像一家人,不怪我看错。” 又望着乘乘,笑了笑:“尤其是这女娃,与郎君走在一起,瞧着就是一个模子父女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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