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酒馆的老板娘拍了拍他的手臂, 调笑道:“意思是, 你能考中啦。” 苏承睿这才如梦初醒,顾不上别的, 几步迈出酒馆的门, 直奔家中而去。 走在路上, 思绪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运转。 他越走越快,脚下生风,唇角的笑意也逐渐扩大,扭过头问女儿:“你娘她知道了吗?” 苏栖禾点点头,心想现在这件事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没有必要再瞒着, 说不定还能让母亲今天的心情好一些。 毕竟等了这一刻十多年, 终于成真,应该会高兴的吧? 于是回到家中后,父亲径直进了卧室。 “阿萍,你听说了吗,京城来人要给我申冤了!” “我之所以一直没有考中,是因为有人冒名顶替,不是我没有本事啊。” 只见卧在床上、背对着门的身影一动不动,听到这话也没有意外,大概是骆灵已经提前说过了。 苏承睿没见到阿萍想象中激动的反应,眉心一蹙,又继续补充道:“别人抢走的、我的那些功名利禄,你的那些幸福,也都可以拿回来。” “当年与你的约定,到现在,终于能履行了......” 他对着阿萍的背影演了一出独角戏,无人回应,可情到深处,回忆起自己这些年的卑微和压力,他眼中竟还淌下几滴眼泪来。 “其实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不是个东西。这些年来,对不起你和孩子。” 他轻轻咳嗽两声,“但是......” 大概是想说,但是接下来我就要有了别人的赏识,进入官场,终于能带着你们娘俩过好日子了。 就是他在过去每一年里,酒醉后经常幻想的那种“好日子”。 美好的愿景还没许下,就被阿萍的声音干脆利落地打断:“没有但是了。” 母亲在病床上吃力地翻了个身,将脸朝向门外。 这下丈夫和女儿都看清了她满面的泪水,眼睛红肿,却透出横下心来的那种决绝。 “苏承睿,等你从京城回来,我们就去和离吧。” 这话像一个火药桶扔进室内,重重砸在地上。 热浪翻滚,碎片横飞,伴随着巨大的爆炸声响。 不仅苏承睿愣住了,就连一旁的苏栖禾也猝然睁大了眼睛。 十五年来,父亲耽于青楼酒肆,从不补贴家用,只在没钱的时候才会回家,软磨硬泡、坑蒙拐骗地拿到母亲的嫁妆去变卖换钱,然后再次离开。 即便她是亲女儿,也不得不承认,父亲的行为非常过分。 可这么多年,唯一不肯看清、不肯承认这一点的,明明就是她的母亲。 哪怕卧病在床,神智模糊,还要支起耳朵仔细听门外的响动,抖抖索索地拉着女儿的手,徒劳而悲情地盼着丈夫归家。 苏栖禾过去经常会想,要有多深的感情,才愿意包容到这种地步。 可没想到,就在漫长等待终于即将看到曙光的时候,母亲却突然决心要割舍了。 苏承睿好像迎面挨了两记闷棍,表情停滞半晌之后,木然地开口。 “阿萍,你是认真的吗?” 声音开始颤抖:“我之前时运不济,今后终于要时来运转了,你、你不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好享福吗?” “难道你” 大概想问的是:你不喜欢我了吗? 可这些年他浪迹风月之地,沾了一身污浊,实在不好意思再对家中的妻子说出“喜欢”二字。 母亲吃力地重新扭过头,好像压根不想再看见他,声音里带着疲惫和疏离:“对。” 就是不想再给你一次机会了,就是不再喜欢你了。 这次翻身好像碰到了某一处筋骨,她疼得轻轻“嘶”了一声。 于是女孩赶紧走到床边,垂下睫毛,帮她理顺静脉,柔和地抚摸着母亲干瘪皱缩的手。 母女俩都没有说话,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 远远地听见外面传来动静,是苏承睿走出卧室,打好进京的包袱,一言不发地摔门离开了。 进门的时候有多眉飞色舞,出门的时候脸色就有多臭。 母亲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栖禾,你是不是不理解娘的选择?” 女孩心中一凛,“没有,其实我很久之前就想过,要是娘能和爹和离就好了。” 她牵住母亲的手,用指腹按摩老化的关节,“我永远都支持娘的选择,永远都希望娘能开心,既然不喜欢爹了,那咱们就可以从此开始新生活。” 甚至开始提前盘算,和离之后如果从家中搬出去,那三百两银票的余额够她们租到怎样的屋子。 如果钱不够的话,她还可以再想办法去挣。 阿萍微微勾起唇角:“咱们栖禾就是太懂事了。” “其实,哪能那么容易就不喜欢了。” “从我遇见你爹,到现在,马上要满二十年,大半辈子都花在里面,感情怎么可能说消失就消失。” 苏栖禾手下动作一顿,好像被戳中了某些一直避而不谈的隐秘心事。 是啊,没有谁是说放下就能立刻放下。 感情的消失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中途需要保持足够的清醒和定力。 就像她今天看见江寻澈亲笔写的那些意义不明的话,心里还是会微微触动,还会偶尔思绪飘忽,想起他。 母亲看懂了女儿的沉默,轻轻抬手,回握住她的指尖,温柔而和蔼。 大概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是她们母女俩共同的宿命。 江寻澈已经吩咐过刑部,一有来自彬州的消息就即刻上报。 算着日子,如果顺利的话,那两位官差今天下午就该返回京城了,还会带着他们想见的人。 午后,他提前结束了其他政务,在书房里专心等着消息。 泡一壶茶,将瓷杯摆在面前,不喝,只凝神看着热度和茶香化为白色的烟气逐渐飘散,最后让一杯水彻底凉透。 数完三次茶凉,便过了一个时辰。 第一次“发明”出这种计时方法,是他还不满六岁的时候,被李贵妃扔在一处接近废弃的宫殿里,要他一个小孩子独自在那儿待上两天。 房间采光很差,十分昏暗,而且空空荡荡,没有书、笔墨或者任何可以消遣的东西,有人每天两次将食物和茶放在门外,以免他饿死。 当时李贵妃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冷厉。 她说,你如果没有足够的耐心,学不会蛰伏和等待,那就成不了事。 于是六岁的孩童咬紧牙关,在幽禁的房间里,默不作声地坐了整整四天,远超母妃的要求。 也就是在那里,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数茶凉”这种消遣方式,也将心性磨练得足够沉冷。 走出那间黑洞似的屋子时,虽然只有六岁,但江寻澈的表情非常淡漠,已经有了日后的雏形。 可现在,多年之后,秦王突然意识到,自己之所以能云淡风轻,是因为等待的并不是他在乎的东西。 如果是他真正在乎的人,哪怕还在很远的地方,都能传出铮鸣,挑动心弦,在他心底扩散开一层一层的涟漪,以至于完全无法保持平静。 呼吸节奏加快,王爷坐在桌前尝试翻开一本书,看了半天,视线在字里行间移动,却好像突然理解不了文字的意思。 脑海中全都是可能会到来的人。 现在想来,江寻澈只觉当时写那份公函的时候实在是鬼使神差,表达得太过明显,清楚昭彰,没给自己留一丝余地。 苏栖禾肯定能认出他的字迹,也能看出最后那句话是他所写。 所以如果她再不来,那就说明她拒绝了这份潜藏的邀请。 她会拒绝吗? 上次离京的时候,她就已经不愿意回到王府了。 所以她是彻底不想再见到他了吗? 秦王殿下唇边勾起一丝自嘲。 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落到这般思前想后、抓心挠肝的境地。 一直等到夕阳落下,晚霞顺着窗棂映照进书房,刑部那边还是没传来消息。 按理来说,就算苏栖禾不来,官差带着苏承睿一个人,也该按时抵达才对难道路上出事了? 江寻澈眉心微蹙,遣人去刑部取来了案卷资料。 随手翻了两下,突然看见,那个被怀疑冒名顶替的考生,柳源,也是彬州出身,还是彬州现任县丞柳方的儿子。 他提起那张薄纸,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丝莫名的、不详的预感。 于是叫来南风:“最快速度,去查一下这个柳方在彬州施政如何。” 没想到小伙子怔了一下,没有立马领命离开,而是犹豫着说:“这个,我听苏姑娘讲过。” “她说,柳方是彬州最大的地头蛇,一过下马坡,就是柳家的天下,在这片地界里他们几乎是无法无天。” 话音刚落,只见王爷飞快地站了起来,面色微凝:“恐怕就是在彬州出事了,快去备马,告诉刑部也跟上。” 南风精神一振,拔腿要跑去办事,突然又听身后命令道:“让别人去准备,你先留一下。” 于是小伙子赶紧住了脚,“殿下,请问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而江寻澈突然有一瞬间的沉默,移开了目光。 “她......为什么会告诉你这些?” 作者有话说: 男主和女主的原生家庭各有各的烂法,最大的区别就是,男主这边,没有人懂爱。
第33章 再见 ◎久别重逢。◎ 苏承睿背着那个从家里匆忙收拾起来的包袱, 跟着一胖一瘦两位官差上了车。 就算是最快的车,星夜兼程,赶到京城也需要两天。 所以, 进了车厢后,官差们径自找好角落,准备睡个囫囵觉。 可他却完全没办法合眼,只能局促地靠窗坐着,视线望着窗外,脸色并不好看,一点也没有得知消息时的欣喜。 瘦官差在补眠的间隙眯起眼,打量着这个青衫落拓、考了半辈子试的穷书生:“你好像不是很开心?” 苏承睿捻了捻包袱皮,缓慢地把自己的经历讲了一遍。 被赶路的风沙吹了一路,他的脑子清醒了不少,将自己从遇到阿萍、有了女儿,一直到现在的事情重新理了一遍。 不得不承认, 他确实是个混蛋。 自己在外堕落, 不顾妻女的死活,将阿萍气出病来, 苏栖禾屡屡跑到酒馆来求他回去, 他也从来没答应过。 甚至他都不知道女儿什么时候跑到京城去了, 还是黎徽的母亲、那位老板娘告诉他的。 后来苏栖禾的才女名声传到彬州,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要女儿从中牵线,帮他发文章出去。 哪怕现在再酸涩悔恨,再痛心疾首, 也改变不了他做了十五年混蛋的事实。 但是, 阿萍说要和离...... 摩挲着包袱皮的手指猝然攥紧。 苏承睿撩起眼皮, 问官差道:“听说这个冒名顶替的案子发生在十五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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