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忽而传来几声鸟啼,魏子安循声望去,窗外已经一片浓紫,大抵是惊扰出去的鸟儿想要归巢了。他卷起画卷,插在配刀的革带里,朝拔步床走去。 败了色的帷幔已残破不堪,随着靠近,隐约露出帘后的人影。 男人随手拾起一根木棍,挑起帷幔。 两具残破的枯骨正静静躺在床上。 他们生前所穿着的衣物,已被时光蚕食,与身下的锦绣被褥融为一体。所留下的,不过是一堆凌乱的白骨,几支金银首饰。 魏子安走近,脚步声惊扰了一只匍匐在此地蛛。它飞快地爬过惨白的肋骨,隐入黑暗。他屏息凝神,火把挥了挥,确认没有蛇蝎后,方才伸手去翻找两人的骨盆。一个宽大低矮,一个高且狭小,躺在此处的显然是一男一女。 男尸在内,女尸在外。 紧跟着,魏子安注意到那具男尸因腐烂完全,而显露出的头骨上,有一个银闪闪的物件。魏子安火把逼近,俯身去看——原来是一个已经生锈的铁钉。 ……太阳要落了。 他失魂落魄地离开。 翻到小山丘的另一侧,山脚开始有了人烟。魏子安见其中一家有个老人佝着背,出来倒恭桶,他将短刀背在身后,走上前。 “官府查案。”魏子安亮腰牌。“老人家,这上头的道观什么时候荒废的?原先的主人呢?” “大约十多年前吧。”老人急忙放下恭桶,弯着腰说。“我记得这上头有住着一位道姑,自称狸狌道人。她给我们写过对联,后来不知道去了哪里,兴许是被大虫吃了……” “那废园的主人呢?您可知道是谁。” “那个更久远,得三四十年前了……”老人思索片刻后,又说。“但我记得,三十多年前,这里曾借住过一位生员。他并无功名在身,平日也只是以诗画换钱。 好像姓谭。” “三十年前。”他呢喃。 魏子安胃里有些难受。 他辞别老人,绕回到废园门前,重新上马,朝孔怀英家中奔去。 不多时,男人下马拴马。门口还拴着另一只马,是孔怀英的,看来他刚到家,仆人们还没来得及将马牵回后头的马厩。他进园子,果真见到孔怀英正与姜月娥说话。没工夫耽搁,魏子安径直上去打断两人,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了孔怀英。 孔怀英听后,沉默片刻,继而叹息一声道:“我也有事要和你说。”接着又将自己去见赵员外的事情说给了魏子安听。 两人低声商议许久,最终决定明日一早,一起带人去道观。 正当他们打算坐下来,吃了夜饭早些歇息时,门关突然响起了一串马蹄声。 “孔老爷,孔老爷!大事不好”衙役狂奔进屋。“庆福寺,庆福寺……” “那帮和尚又怎么了?”孔怀英皱眉。“能不能让我吃个安生饭?” “庆福寺的花坛里,发现一个、一个,一个死人。”
第27章 疑窦丛生 将近夜半,孔怀英与魏子安赶到庆福寺。两人并肩跨入寺门,只见庙中所有的僧人都被捕快们赶到了前殿,一丛丛立在香炉前。 孔怀英扫过住持,对方肩膀瑟缩,浑身发着抖,似是想上前辩解,但孔怀英随即挪开了眼神,在衙役的引领下,朝寺庙内走去。 到处都插上了火把,一路上,熊熊火光映照着明黄色的佛墙,人影来去,倒似一头栽进了无间地狱。众人快步走到案发地点,就在供香客留宿的禅房后。一棵叶片茂密的大树下,有一个被猎犬刨出的浅坑。 浅坑旁,五六个衙役手举火把,他们已经提前点好苍术,就等着孔怀英过来。他们走近,风渐渐紧起来,叶浪翻滚,发出凄厉的低吟。 魏子安屏息上前,望见灰黄色的土坑中,露出一截僵直的小腿,一排排蚂蚁在脚指间穿行,与白蛆一起,大口啃食着奸肉。残败的血肉下,隐约可见白骨藏匿其中。 他招手,叫衙役把尸体完全挖出来。几名衙役听令,给自己蒙上浸透麻油的汗巾,然后挥动铁锹,将浅坑挖大。 叮叮哐哐,逐渐的,尸体完全曝露在众人眼底。 它被以倒栽葱的姿势,头朝下、脚朝上,塞进了狭窄的地洞。此时,尸体浑身爬满虫蚁,骸骨隐隐可见,左足仍穿着一只做工奸良的底皂靴,蚕食未完全,正无声彰显着主人生前的地位。 积攒的腐臭味喷涌而出。 两名衙役强忍着反胃,将尸体拖出,摆放到平地。 魏子安接过衙役递来的老姜片,含在舌根,然后蒙上汗巾,单膝跪地,开始初检。 站在孔怀英身边的衙役也跟着提笔。 “死者身长约八尺,骸骨显露,脸面、胸前、腹部完全腐烂,蛆已食尽内脏,死亡时间起码在两个月以前。从现在开始算。”魏子安说着,两手捧起死尸的头颅,自上而下,依次用手揣捏过。 尸体因高度腐烂,可以看出的东西很少。魏子安反复检查,直到口中的姜片完全没了味道,才起身去淋了醋的炭火上祛味。 他洗干净手,对孔怀英说:“死者为男子,身长约八尺,没看到骨伤。底皂靴的做工很好,猜测此人非富即贵,以及……死亡时间在年前的腊月二十四至正月初一。” 孔怀英挑眉,诧异地说:“这么肯定?” 魏子安转头给衙役递了个眼神。对方会意,用汗巾捧着一个桃符呈到孔怀英跟前。棕红色的桃符上,一只马路虫慢悠悠爬过神荼的眼珠。这是挖尸体时,打他身上掉下来的。 孔怀英看过,顿时心下了然,便对左右说:“去,把那群和尚全部关进大牢,连夜审讯,务必查出腊月二十四至正月初一,有谁在佛寺里过夜。” “老爷,只查晚上的住客?” “你光天化日之下行凶?”孔怀英反问。 左右听罢,灰溜溜地去了。 孔怀英长长叹了口气,转头对魏子安说:“子安,你今晚就先回我家住吧。这具尸体我会叫人冲洗干净后,运回衙门,你要是还有想检查的,明早再说。至于你发现的那两具白骨……也明天吧,每天我会叫人尽快将骸骨与你说的书箱一起运到衙门里。” 魏子安颔首。 他顿了顿,又说:“对了孔公,还有一件事。” “你说。” 魏子安目光扫视一圈,继而压低声音,上身朝孔怀英倾去。“明日一早,您私下派人去一趟判牍里记载的乱坟岗,掘墓开棺,看一眼那具沉塘的男尸还在不在。” “你的意思是说——” 魏子安点头。 孔怀英冲他笑一下,转过身,又对其他人交代了许多话。 等事情安排妥当,已经到了后半夜,孔怀英望了眼天色,见明月偏西,便招招手,唤魏子安随自己回家。 魏子安接过一个新点燃的火把,跟着孔怀英一起出了月洞门。两人一直向前,再度路过了观音庙。上回因妇人在此烧香,他们没能靠近。此刻,在模糊的月色下远远眺望,空无一人的大殿中央,端坐着一尊巨大的观音像。她怀中抱着一个男孩,眼眸低垂,端正祥和的面容上洋溢着一抹神秘的微笑。 忽而一阵夜风拂过,火把跳动,忽明忽暗,仿佛在眨眼。云动月影,稠密的夜色下,腐臭萦绕鼻尖,一种来自死亡的凉意爬上了彼此的后颈…… 好容易到家,值宿的人都睡下了,只留一名开门的老仆。两人拴好马,进了家门。灯笼里的烛火也已熄灭,耳边略有夜风。走到饭厅,便见阿紫趴在桌子上,正呼呼大睡,面前的油灯烧干,棉芯歪倒。孔怀英无奈地摇摇头,走过去将她推醒,问她“夫人呢?”阿紫含含糊糊说:“夫人睡下了。”孔怀英点头,又轻声叫她去厨房舀两碗冷粥,再从腌菜缸子里夹两碟小菜,给他们填填肚子。 吃罢了冷粥,两人各自回房。 魏子安简单地洗漱后,躺在床上,总疑心自己身上还沾有尸味。窗牖外,西下的明月光斜斜地步入屋内,扑在了他的脸上,照得他面庞雪白,跟死人似的。 魏子安合眸,脑海中不由地浮现出三具尸体:土坑里的尸体、河里的尸体、湖里的尸体,出血的耳孔,出血的鼻孔,被砍掉的阳峰……他神思一闪,又想到血一般的日落下,那阴森的道观:沉塘的尸体,荒芜的园林,同床共枕的骸骨,一幅芭蕉仕女图,一句“岂独伤心是小青”,一枚生锈的铁钉。 冷风打门缝爬进来,发出细微的“嗖嗖”声,尾音拉得很长,像女人及腰的乌发。很快,夜风收紧,阵阵吹到魏子安耳畔,冷冷的啸声里响起几声女人的娇笑。 “哎呀哎呀,好聪明的官差,险些就要抓住我。” “你啊,你啊,还有心思笑,如今三桩案子都见了天,我等眼见着要遭残祸。”“瞧你这话说的……杀人怎能来怨我,全是他们自作孽、不可活。” 宛如碎瓷片的话音,一声一声,钻进他的耳孔。 魏子安呼吸渐急,分不清是梦是醒。 恍惚间,他想起白日从库房拿的那一柄短刀,此刻正摆在案头,便下床将它拿到床上,摆在身侧。 忽得,风声止息,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不知过去多久。 砰砰砰……几下敲门声。 魏子安睁眼,望见窗外有一位披发女子,面颊低垂,恬静地立在窗外。似是发觉了男人投过来的目光,那女子抬起头,看向魏子安。那是一张明月般的脸蛋,因遥遥地挂在夜空,而显得小而奸巧。 “月……孔夫人?”魏子安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出了恐惧。 姜月娥微微一笑,柔声道:“魏哥不请我进来?” 魏子安不记得自己有开门,但她进来了。 她走到床边,衫与裙同是月光一样的颜色,似白,似黄,又似蓝。裙下露出一双裸足,她坐下,赤裸的脚背完全袒露在他面前。她又侧身,双足踩着床榻,上身低伏,两条手臂绕到前端,抱膝,面颊紧贴着膝盖,眼神却直勾勾地望向对方。 “魏哥,你怎么了?”她娇憨地问。 魏子安觉得自己像在发烧,一种可怖的燥热从头顶烧到脖颈,整个人似是从颅顶被穿透了,成了一根猩红的铁棍,滚热地矗立在那儿。 姜月娥笑了,灰白的小脸上浮出一个浅浅的酒窝。她改变姿势,两手撑地,凑近魏子安。女人香甜的鼻息喷在他的唇瓣,只需他更进一步,便能吻上…… “我是,”他开口。“我是——” “嗯?什么?”姜月娥将耳朵凑上前,披散的长发落满了他的腿间。“魏哥想说什么?” “我是卑贱之人,岂能玷污小姐。” 魏子安话音方落,抽出床畔的短刀,冲她挥去。 冷光闪过,竟只用一刀便砍掉了她的头颅。 顷刻间,温热的鲜血喷满他的面庞,糊住了口鼻,甜腻的腥气钻入脑海。失去头颅的身躯微微颤动着,朝他扑去,而美人首落入他的怀抱,瞪大了双眼,漆黑的眼珠简直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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