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白桃看见一个身影近前。 “小姐。” 程寺手中捧着一个海碗,里面呈着一尾鱼,鱼尾处的金黄色鳞片已经黯淡,浓白的鱼汤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这是今日她发现的那条鱼,被抓进鱼篓之后她就再没见过。 程寺帮她记着,还特地把鱼盛到她的面前。 少女眼里浸着笑意,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谢谢。” 鱼肉肥美,汤汁浓郁,程寺站在她的身边,静静地看着她用筷子将这条鱼翻来覆去,脸上没有任何别的神情,只是认真,好像在看一出戏、一本书、一卷画。 白桃高高兴兴地啜着鱼骨,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程寺他不擅长说话,是在用这个方法让她高兴。 明月高悬,夜空晴朗。 如星的烛火在宫墙的一角点起,从大门涌入,不到半个时辰便如同潮水一般侵灌整个宫城。 箭矢犹如流星坠落,短暂的平静之后,女人的尖叫声从承明殿中传来。 “好啊,我的好儿子——” 皇帝身上的龙袍松松垮垮,显然是刚才匆匆披上。沈寿已年近四旬,因为动怒而没喘上气来。 沈寿的眉毛拧成一线,看着面前的青年,胸腔中积蓄的怒意终于爆发:“谋逆……你这是谋逆!” 龙床帐外,沈宴清一身玄衣铁甲,气宇轩昂。 他不言语,只是走到一旁。 女子瑟瑟发抖,恨不得将脑袋埋到地里去。好不容易通过贿赂公公而得来的侍寝之夜,还不曾大展身手,美梦变成噩梦。 忽然间,她听见一个清冽的嗓音。 “不曾见过你,你是哪一宫的人?” 女子原本惊惧到了极点,然而这问话的声音太过好听,抚平了她心底的情绪。 坐在一旁的沈寿一时惊异,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思问这个? “妾是储秀宫秀女,初次侍寝,贵人没见过也是应当……” 女子还未说完,冷剑便架在她的肩头,一缕保养得乌黑透亮的头发飘落地面,女子吓得身躯一震,腿脚都软了。 “今夜是本殿和陛下之间的事,你什么也没见到。” 青年清语气温和,冷剑却不近人情地贴近女子脆弱的脖颈。 “明白吗?” “明白,明白!”女子心底涌上巨大的欣喜,口中连续喃喃着“明白”二字。 长剑从她的肩头移开,女子跌跌撞撞地从侧门离开。 沈宴清转过头来回望着沈寿,笑道:“父皇,您看我对您的妃嫔好吗?” 沈寿勃然变色,大怒道:“逆子!” “朕是看在你一片孝心,你母后苦苦请求,才准许你回京!”沈寿痛心疾首,缓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来人,把二殿下抓起来关进大牢!” 过了一会儿,沈寿才发现,平日在身边的小太监不见了。 在召寝的时候,他便对外吩咐,没有允许不许进来,与后妃的那些乐事,他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禁军!李廷先!人呢!” 皇帝嘶吼了几个人名,半晌无人回应,一众黑甲铁骑静默地看着他,犹如在看一个生气的孩童。 到现在,皇帝终于知道自己落入了什么样的境地。 他儿要谋反,应该早就把外面的这些护卫以及今夜的禁军清扫了。 “私会群臣,积蓄府兵,与后妃通奸,意图谋权篡位。”沈宴清语气不紧不慢,“这是您,曾经为儿臣定下的罪名。” “通奸就不必了。”沈宴清蹙起眉轻轻摇头,“但儿臣会保证您的妃嫔都会受到良好的关照。” “现在,儿臣来履行最后一项罪名。”沈宴清微笑道,“您是自戕,还是儿臣替您动手?” 沈寿脸色一变。 这才明白,他的好儿子是来报复他的。 “你要弑父?” 沈寿喝问道。他站起身来,额角撞到了龙帐高挂的金铃铛,他踉踉跄跄地走下玉阶,嘴唇发抖:“你要弑父!” 中年男子紧紧地盯着面前的青年,忽然呵笑。 “你自小便被人认为是神童,少年时便是众人公认的谦谦君子,你若弑父,其他人又该怎么看你?” “你以为杀了朕,就真的能坐稳龙椅?大齐素来重视孝道,你若杀了我,黎民百姓心中引以为傲的皇家威仪土崩瓦解,你怎么做皇帝?” “清儿。”沈寿自以为胜过一筹,便露出慈爱的笑容,“你没做过皇帝,不懂其中牵扯众多。” “今夜承明殿外只有御卫营的人,没人会知道父皇是如何驾崩。”沈宴清道,“明早母后会得到消息赶来承明殿。有众人见证,加上皇后的话佐证,父皇的死因不论是什么,自有定论。” 毕竟,史书都是胜利者的书写。 沈寿勃然大怒:“你就一定要逼死朕?逼死你的父皇?!” 青年神色冷静,一句一句将从前娓娓道来:“下狱三十三日,西门斩首,东宫一众奴仆尽数赐死。” “去年,陛下不也是想这样逼死儿臣的吗?” 沈寿呆呆地听着。 这些话,他都已经快没印象了。 自从将儿子打发出去以后,没人管束,无人劝谏,沈寿过了好一阵声色犬马的日子。就连皇后,他也可以不顾祖制,晾她半年。 他的儿子虽然不多,但是近几年没有皇后在一旁絮絮叨叨地劝诫,他又添了好些儿女。 五皇子已经长大成人,乖巧听话。其他皇子也接续出生,对他十分依赖。 对于这个名声早已盖过自己的儿子,沈寿愈发看不顺眼。 尤其是听见官员说,未来太子可能会成为明君。 明君。 难不成他是昏君么? 两个官员当即被他赐死,但这样的念头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众人心中滋生。 沈寿不得不防备起来。 越是如此,他便能发现越多端倪。 朝臣夜半多次在宫外集会,秘密商议的事不叫外人知晓。 入宫的秀女掉落绣有太子名讳的香帕。 虽为太子,但他对宫内外城防极其上心。 一桩桩小事被沈寿联系到一起,又有人在一旁替他分析。沈寿一拍脑袋,觉得确有此事。 而后沈宴清被传唤至承明殿,当堂对峙。 十八岁的青年对着所有的证据一件一件反驳,当面斥责沈寿身边都是有心之徒,而他父皇自己偏听偏信,蒙蔽双眼。 沈寿当时便觉得,这儿子都敢管到他头上,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觉得他是昏君,岂不是就会生出替代之意? 天下依旧是沈寿的天下,沈宴清很快禁足东宫待审。皇后来过几趟,说的无非是“父子情深”“清儿不会做这样的事”之类的话。 久而久之,沈寿也有些松动,之后解除了沈宴清的禁足。 然而,没过多久,禁军便在东宫之中搜出了宫城的防卫图,上面清楚明了地记录着禁军各城墙与入口的守备人数、军械数量、轮值时间。 沈寿看到图时大怒,甚至连一旁的流传的百年茶碗都给摔碎了。 他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真的会做这件事,当即命人将太子捉拿下狱。 沈宴清想要见沈寿,却被禁军阻拦。 皇后带着从前的姜家将领为他开路,陪他在承明殿前等了一夜。 后来姜家将领撤职,皇后禁足,太子下狱,沈寿用其无情的手腕证明他才是大齐的皇帝。 “不知道那夜父皇在承明殿可曾安睡?”沈宴清忽然笑了,“父皇想要的,儿臣都做到了,难道不是尽‘孝’么。” 沈寿愣愣地望着面前的青年,他忽然发现,其实这儿子一点也不像他。 皇后心高气傲,生出来的儿子亦是如此。少年时,沈宴清便敢当众指责他对后妃处置不公,计较每一分的公正。 那些沈寿找来为难他的太傅,没过多久都会对沈宴清刮目相看,而沈寿当年求学的时候,却被骂蠢笨如猪。 这不可能是他的儿子,或许是皇后与人苟且之后生下来的孽种。 “你……该死。”沈寿狞笑,“朕当初就不该心软,不然你早就冻死在狱里。若不是朕,你岂能从边关回来。如今你在承明殿前召集了这么多人,要看朕自戕,朕偏偏不如你的意。” 沈寿气急败坏,甚至开始诅咒:“朕就要你做弑父这种大逆不道之事,要你污名缠身,要你被文人口诛笔伐,永远被世人唾骂!” 青年一声冷笑,长剑轻易举起,似乎要践行所言。 “且慢!” 女人的高喝盖过所有寂静,御卫营黑甲叠出的封锁墙忽然打开了一个缺口,一个红衣女子提剑而来。 与沈宴清七分像的眉眼,与沈宴清一脉相承的剑术。 承明殿的光晕渡在女子身上,沈寿失神片刻,喃喃出声:“……皇后。” 沈宴清收回了剑,静静地望着自己的母后。 从凤仪宫到承明殿一路都有御卫营守卫,若不是他母后提剑堵上自己前半生的武学,恐怕也无法走到这里。 她是赶来救他的吗? 姜幼微扫了一眼一旁勾着身躯的沈寿,很快便转向沈宴清,温声道:“清儿。” “你不能杀他,他是你的父皇。” 沈寿心中一喜,没想到皇后站在他这一边。 沈宴清平静地道:“他该死。” 姜幼微摇摇头,语重心长地道:“清儿,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沈宴清默而不语。 母后的到来,打乱了他的计划。他可以毫无负担地弑父,但却做不到在他的母亲面前杀掉她的丈夫。 正在他为难时,姜幼微已走向沈寿。 瞬息之间,沈寿心生出许多愧疚来。 虽然曾经他曾有半年时间冷落皇后,但毕竟是结发夫妻,关键时刻,姜幼微还是会站在他的身侧。 沈寿最开始对姜幼微便是一见钟情。 围猎场上,姜家最小的女人,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吸引了一众皇子的目光。 她待人礼貌,耐心引导他讲出自己的想法,从未露出任何鄙夷的目光。 即便是后来,她成了他的发妻,成了他的皇后,总拿太后、祖制来压他,沈寿对她也是心存敬意,极少违抗。 而现在,向他走来的姜幼微更如同从天而降的仙子,保全了他的体面和性命。 沈寿心想,待此事之后,就算赐死沈宴清,他可以保皇后不死。 只要皇后在他耳边少叮嘱,他也愿意和她继续伉俪情深,多抽出时间去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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