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开始决定过来为许盈诊治,一方面确实是觉得许盈的表现很特别,引起了他的兴趣,另一方面也是无事可做,本来就愁没借口结束棋局,干脆就趁此机会溜之大吉。许盈的表现有趣归有趣,但也仅此而已。 天下有趣的人不多,但也不少,裴先生不至于每一个都要关注。 现在却有些不同了。 裴先生在许盈身边照看了一会儿,服完药的许盈情况稳定了很多,这个时候仲儿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感激。而裴先生并未在意她的变化,只是在这个时候松了一口气,告辞离开。 一夜未眠,裴先生第二日几乎是睡在车上度过的,直到肚子饿的不行,已经是午后了才醒来。 醒来时,僮儿早就准备好了洗漱之物,为他忙前忙后,一边忙还一边抱怨:“先生如今昼夜颠倒,岂是惜身之道?明明是先生自己说的,为人首重惜身,自己的身体都不爱惜了,还能做什么呢?” 洗漱完毕的裴先生捧着米粥,听了僮儿的话却是摇头,郑重道:“你这僮 儿又懂得什么!惜身是为了留着有用之身,待要紧时使用!该出力时不出力,留着这皮囊做什么?百年之后还不是一抔黄土!” “哦?孤倒不知昨夜算是要紧时了!”一道声音在车外响起,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然后就有人开了车门,这样不打招呼随意进出裴先生这车的,也只有临川王羊琮了。 僮儿恭恭敬敬地请临川王进来,然后就很知趣地离开,将车厢内的空间留给了两人。 裴先生捧着碗大吃,先是不言语,然后忽然没什么征兆就停下筷子,道:“小人恐怕无法与大王同去临川了。” 羊琮挑了挑眉:“言而无信?” 裴先生一开始吃的很快,现在渐渐慢了下来。听临川王这样说,倒是不怎么脸红,只是笑着道:“大王可别如此说,当初本就说好了,若裴某无处可去,便暂寄大王处。可要是有了去处,大王便任裴某自行离去的。” 简单来说,羊琮就是‘接盘侠’,大写的备胎一个。 “难道你如今就有去处了?”羊琮的语气既玩味又不以为然。 “大王这话说的,仿佛裴某真的人憎狗厌一样。”这话就是玩笑话了,羊琮很清楚‘裴先生’是什么人。这位原来也是大家族子弟,年轻时名气极大,智计过人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如今虽然名声不显,但那不是因为他能力不行,而是他有意收敛了锋芒。 他如果想要谋个去处实在是太简单了,得到重用也轻而易举。 只不过,他其实是很挑的,一般地方他不会投!良禽择木而栖,他的心思大着呢!他想要结束这个乱世,同时他也知道这不是他能做到的事,他需要选择一位名主辅佐。而跟着羊琮去临川也只是权宜之举,羊琮并非他的选择,但是在众多选择里这位算是比较好的了。 但羊琮身上始终没有他看重的特质,他并不觉得羊琮能够结束乱世、开创盛世! 所以一旦见到自己的名主,他肯定要跑路的——这么说的话,好像连备胎都算不上了,更惨了... 但羊琮好像并不在意这一点,只是对裴先生如今的情况感兴趣:“阿庆是说真的?忽然改变主意...这其间也未见外人,唯一变数是诊治了孤那许家外甥,可别 与我说,你看中了他!” 裴先生满脸灿烂微笑:“正是许小郎君!” “一小儿——”羊琮嗤笑一声,但话没说出来就被裴先生打断。 “有志不在年高!若活的岁数越大便越好,在下也不必蹉跎到如今,去打探何处有百岁老人不就万事大吉?”裴先生伸出一只手指,颇有些指点江山的意思:“俗话说‘三岁看到老’,这许小郎君都六岁了,将来何种样子我已心中有数!” 虽然裴先生说的笃定,羊琮却知道这些都是他做好决定之后才想到的!看起来很有道理的样子,实际都不是能起决定性作用的道理,与其说他这是在说服别人,还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坚持这个决定。 见他如此,羊琮倒也没有了原本的不以为然,有了一些好奇心——对于自己不被裴庆(裴先生真名)看好,他其实是不太在意的,这大概也是裴先生选择和他去临川的原因之一,这样比较方便‘脱身’么。 羊琮并非一个权力欲过重的人,事实上他对这个天下也没有什么进取之心。但他又不是一个什么想法都没有的宗室,对于这个天下他也会常常叹惜乱世板荡,国不国、家不家。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其实更接近忧国忧民的士大夫。 如果他真的是个普通读书人,那倒是好了,可以去实现士大夫辅国秉政的理想。但他偏偏是个宗室,还是先帝之子、当今天子的弟弟,以大周皇室之间的猜忌,他一旦表现出了政治上的企图,反而会引起不小的动荡。 “你就如此看好这小儿?不后悔了?”羊琮反问他。 裴先生一抹嘴,碗筷往案几上一扔,人往身后隐囊上一靠,随意道:“在下行事起手不悔!” “这可说不定,昨日棋枰之上你都悔了几回了?”羊琮其实明白裴先生的意思,但偏偏要这样说。 裴先生扯了扯嘴角:“棋枰上已悔完了,为人行事上再不悔!” 这样说着,裴先生将收在袖中的手帕取了出来:“大王瞧瞧!”
第10章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裴先生取出的手帕正是在许盈那里捡到的那一方,手帕上只有这短短八个字,一眼就能看完,但羊琮却看了好久,半晌不说话。 “字好,写得真好,不像是个孩子写的。”裴先生自顾自地说道,好像是在说字写得好,但两个人心知肚明,他说得分明不是字。 这几个字是许盈写的,昨日知道的事情让他心里根本平静不下来,动笔写几个字也是心里感受到了巨大的沉重与茫然,又无处倾泻,差不多是有感而发。许盈从小随父亲在道观里生活,父亲平常写字都是用毛笔,他的软笔书法是在道观里打下的基础。 后来也因为兴趣特意学过,一开始都是同样的打基础,后来学的多了这才学了褚体,学了褚体之后再学瘦金体。此时写字倒是没用什么瘦金体,一个是他心里知道如何运笔,手指却没有那样的力气,也没有那样灵活,另一个心中烦闷不得排遣时也没心思小心运笔了。 但即使是这样,他写出来的几个字也能看出字体、框架了,在这个书法连第一个黄金期都还在酝酿的时代,显得极其出众——这既是因为字体框架上的审美,也是因为他对于运笔的记忆和技巧让他比普通孩子的字好太多。 然而,好的字只会让裴先生称赞,却不会让他重视。如今天下动乱,天天都在发生最可笑、最大逆不道之事,别人或许会很欣赏这些漂亮的、风雅的东西,实用派的裴先生却觉得这是‘无用之物’。 他赞的是字字句句的真意,也只能是其中的真意。 “上下八字,字字血泪,平常人说都说不出来!”此时的裴先生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眼睛里却全是肃然起敬:“天下叹兴亡者多,大多不过惜其亡,就连这惜其亡也只是表面功夫。能看到天下兴,于黎民百姓依旧是苦的有几个?何况他还是个孩子。” 裴庆想到了很多,这个时候甚至有一种莫名的狂热。 他离开洛阳的原因有很多,为了避开随时可能发生的政治动乱只是其中的主要原因而已。而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他曾与白马 寺的大和尚道别,他不信僧道,只是与这大和尚有几分投契,平常交往颇多。 临走前,大和尚执意为他卜筮一番,朋友好意难以拒绝。而最后的结果也简单,总共只有六个字。 ‘佳谶,南去大吉’ 他本是不相信这些的,现在却不得不承认或许冥冥之中某些事自有定数。其实从他南来开始,他就离自己的目的很近了,只是一直没有察觉而已。 “非常人有非常事,许小郎君若日后发迹,在下夙愿也可了了。”裴庆并不会怀疑许盈是随便乱写的,这种话本来就是随便乱写都写不出来的。退一步说,这话是许盈从哪里听来的,他一个小孩子这个时候能感叹来,那也是一样的。 裴庆看重的又不是这几个字中蕴含的才华,而且单拿出这几个字来说也说不出什么才华,他看重的是生出这样念头需要的特质。 他在许盈这一个小孩子身上看到了别处看不到的东西...或许有的人大权在握,或许有的人智计无双,或许有的人富可敌国,无论是哪个好像都比许盈更接近他的目的。但裴庆偏偏不这样觉得,在别人那里他想象不到天下会落到这个人手里,哪怕是时势所至,到了这人手里,他也想象不出在这人手里会有天下太平之景。 但在许盈身上他看到了这种可能性,即使这个孩子还年幼,他手上什么都没有。 “有这样的念头不一定能成势。”羊琮既没有肯定这句话,也没有否定这句话,只是淡淡道了一句真话。 天下各种想法都有,关键是能不能将想法变成现实。 裴庆但笑不语,有些事就不用摆在明面上说穿了——许盈还是个小孩子就能有这样的感悟,就算不用引导,将来也非池中之物!更何况他现在已经选了许盈,自然不会不去引导。 至于说这个过程中别的困难,裴庆这个时候都懒得去思量这个! 这是很反常的,他心心念念的天下统一、太平盛景可不是有理想就能做成,各方面的条件都有要求。他又是个实实在在的实用主义者,并不搞虚头巴脑那一套,不可能不去在意这些。 但这个时候他是真的不在意了,他现在才明白,他挑了那么久的明主,到头来并不是 要最符合他想象,有他预设的一切东西。事实上,他要的只有那难以衡量的一点,只要有这个,其他的也就是锦上添花,不那么重要了。 “许小郎君甚好!当初夏武帝起事之初败走平城,处境如何?亦有天下英豪来投,如今许小郎君的处境不知胜过夏武帝多少!锥在囊中,必然要破囊而出,锋芒毕露的!前人尚能识英雄于草莽,我裴某连前人也比不得?”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裴庆也是豪情万丈地。 他说的是夏侯家起势前的旧事,夏武帝当时一败涂地,情况可以说是很糟糕了。但就是这样,依旧有不少英才去投奔,这些人后来也成为大夏的开国功臣,公认的一时豪杰! “许小郎君年幼,表面看是弱点,其实也有好处,方便蛰伏。如今瞧着天下虽然乱,但真要诸侯争锋,少说也还有十几年!到时什么事都还来得及。再者,年幼还未受教,这才好教导...” 羊琮听裴庆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倒是不为他老说天下将乱之类的话而生气...虽然现在天下名义上是他羊家的,若被裴庆说中了,就是说大周国祚不长,羊氏命不久矣——事实上,他自己也是这样觉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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