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棉帕将夏莳锦手上的水渍一点点蘸去,动作轻柔地抹过纤细的指,仿佛是在揩拭一块美玉,力道重上一分便要担心磨出痕迹,使其价值大打折扣。 整个过程段禛未说一句话,甚至未看夏莳锦一眼,只专注地盯在她的手上。夏莳锦则紧紧抿着唇,万般的不自在,却也不敢拂了他的好意。毕竟能让太子屈尊做这种事,说出去想来也没几人会信。 待擦完,夏莳锦赶紧将一双手藏到桌案下面去,段禛眼眸轻睐,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当前氛围太过暧昧,继续沉默下去夏莳锦总觉不妙,于是索尽枯肠终于找出了一个话题来:“对了殿下,其实臣女一直不解乐安县主为何会牵扯进行刺案件中……” 段禛敛回了目光,若有似无的叹了一声,“其实此事我也正想同夏娘子说。” “啊?”夏莳锦星眸微诧,极为不解地看着他。 “那日杏花宴,我离开安逸侯府之后的确遭人投掷,不过所投之物仅是一张纸条,并非暗器。那人当场毙命,后来之所以他被满城批捕,是因已查明他来自卫国公府,而我不想由东宫出面解决此事。故而隐瞒了他已死的事实,只将画像交与府尹,由府衙来挼顺始末,再去国公府拿人。” 夏莳锦认真听完,不禁疑惑:“用这么危险的方式只为了传递一张纸条?” “这正是我要将此事完整告诉娘子的原因,那纸条上的内容与娘子有关,是一些诋毁之辞。” 夏莳锦怔了怔,心说她离京那三个月里流言早已满天飞了,就算是想诋毁她也不至于这样行事,简直是以命去搏。 迟疑了下,她终于还是提出了个不情之请:“那张纸条可以给臣女看看么?” “既然只是诋毁之辞,又有何看的必要?我已将它随手扔了。” “那殿下告诉臣女此事的意思是?” “那纸上虽通篇只是诋毁,却也夹杂了娘子的真实行迹,故而我猜是府上出了内贼,娘子还应多多提防。”段禛虽未打算将已看过那张典妻书的事让夏莳锦知晓,但其中厉害总是要点给她。 吕秋月不过是被人拿来作刀的,真正能将那东西偷到手的人,必是夏莳锦身边极为亲密的。也许是她的兄弟姐妹,也许是她信重的下人,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的人潜伏在她身边,总归不能放任不管。 听到侯府有出卖自己行踪的内贼,夏莳锦难免露出怔忪之色,既而思绪飞动,很快串联起近来的几桩怪事。 先是她远嫁杞县的消息不胫而走,之后她回京当晚又有一众看笑话探口风的“贵客”突然到访,再接着竟还有不要命的人冒死去段禛那儿诋毁她。 这人精准掌握了她的行踪,的确只有侯府的人才做得到,夏莳锦突觉一股恶寒从脚爬到了头。之后她长长舒出一口气,看来她是得有所行动了。 如今内贼虽还不知是谁,但与内贼勾连的吕秋月却已被送进了府衙牢房,无形之中段禛又帮了自己一回。夏莳锦的感激之情难得地由心而发,澄澈的眸子里透着十分的诚挚:“谢殿下的提点,臣女不会再坐以待毙。” 段禛眼中掠过一抹深湛,她总算是领了他一回情。 不消多时,画舫便行入青禹湖的深处,夏莳锦从船舱的花窗望出去,入眼是连天的碧。 绿云十里,层层疏叠,让人只觉葱翠扑面,神思疏朗。这一片的菡萏尚未怒放,仅偶尔闪现几个初绽的蓓蕾,饶是如此,夏莳锦依然轻挽唇角,露出今日的第一抹笑容。 这一笑,当真是柳暖花春,冰消雾散,与这草色烟光相映成趣。 段禛不自觉也随她勾起唇角。 这趟初时惊吓、之后还算松快的游湖,在日衔山脊时画上了终止。 落日长天,烟光残照,精美的画舫缓缓靠岸,似对此行恋恋难舍。段禛身份特殊,不便同夏莳锦一起下船,只立在船头,默默目送她上岸。 夏徜快步迎上来,先朝太子颔首施礼,而后伸展长臂,欲做夏莳锦的扶栏。夏莳锦提着裙裾乜他一眼,目光泠泠,未接受他的示好,而是扶着个铁栅栏上了岸。 甫一上岸,她便快步朝着马车走去,夏徜追在后头连唤了几声:“阿莳?”她都丝毫不予理睬。 夏徜明白她在同自己置气,这自然怨不得她,可是以他当前太子伴读的身份,的确有些事也是事出无奈。 昨日段禛提及此事时,他并未一口答应,只说尽力而为。他故意拖到很晚才回府,原本打算第二日就对殿下说妹妹睡得早,自己没有机会同她提此事也就作罢了。 然而他回府时,却看见夏莳锦在前院里荡秋千,且还主动提及想去游湖之事。他的心一下就乱了,觉得这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他知道东宫的情报司在各府都设有盯梢,若再想囫囵着过去,显然是不成了。 一边是太子的上命难违,一边是妹妹的撒娇起哄,他竟就神昏意乱地促成了此事。 这厢夏莳锦踩着步梯要上马车时,夏徜再次伸手想要扶她,夏莳锦却宁可扶着马夫也不肯接受他。夏徜站在车下低低叹了一口气,而后选择坐去马夫身旁的副驭位。 夏徜知道妹妹现下定是烦透了他,纵有千百个问题想问,他也只能暂时压下。他一脸悲色,如丧考妣,可比他更悲伤的人此刻就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柳树后。 适才贺良卿看得清楚,莳妹下船后并不高兴,可见她厌恶与太子那等耸壑凌霄的上位者周旋。这不禁叫他又喜又悲。 喜的是莳妹并非心甘情愿,她一如从前,不是贪慕虚荣的女子。悲的是若自己当初未曾负她,她本不必遭受这些,到底还是他害了她。 看着夏莳锦所乘的马车缓缓驶离,贺良卿的胸口漫上了无边的痛楚……他的心底此刻只有一个声音——他得救她! 可要如何才能再次将莳妹赎出安逸侯府呢? 贺良卿思来想去,解铃还需系铃人,与其去求安逸侯和侯夫人,倒不如去求即将成为太子妃的侯府三姑娘!
第20章 探视 月华如水,柔柔地洒落一地清辉。 夏鸾容刚在花厅用过了晚饭,这会儿正由丫鬟月桂陪着在游廊上散食,忽听见西面传来车马门的开阖声,不由勾头探看。 回来的果真是夏徜他们。 今日一早夏徜和夏莳锦就出了门,午饭时未归,晚饭时亦未归,夏鸾容心里就隐隐泛起嘀咕,这对兄妹又在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如今人虽回来了,却叫夏鸾容愈加的不解,因为夏徜竟然未坐在车里,而是承着一路风尘随马夫坐在了驭位上。 不过这倒不算什么,真正让夏鸾容错愕的还在后头。 只见门房利落地在马车旁架好步梯,夏莳锦提着裙裾从车里下来,路过车前时半个眼神儿都未给夏徜,神情空洞冷漠,顾自往倚竹轩行去。 经过游廊时,夏莳锦同夏鸾容走了个对脸,此时夏鸾容已收敛了讶色,唇角弯成浅浅的月牙:“三姐姐可算回来了,今日这是去了哪儿?” 人都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可面对夏鸾容的热络,夏莳锦却狠狠落了她的脸面,如对陆徜那般,半个眼神儿都没给就从她身旁穿了过去。 一片殷勤却讨来个没趣,夏鸾容讪讪收笑,心中发堵。这时身后又传来另一串脚步,她转眼见是夏徜走过来了,连忙又摆正笑脸:“阿兄回来了,可用过饭了?” 谁料素来七情不上面,人人皆赞温蔼有礼的夏徜,这会儿竟也脸黑如锅底,同夏莳锦一般对夏鸾容视而不见,一声未吭地从她眼前大步行过。仿佛她就是那路边的一株花,一棵草,丝毫没有理睬的必要。 有一瞬夏鸾容甚至怀疑是否闹了鬼,亦或自己匿了形?转头问月桂:“你刚刚看见那两人了么?” 月桂先是一愣,继而小鸡啄米似地点头:“看到了。” “那你看得见我么?” 月桂又是一愣,心说莫不是小娘子被气傻了?连忙道:“看得见。” 夏鸾容自己也知这两个问题问得有多蠢,可她心口被填着一抷灰,惘惘寻不得开解。 虽说她是庶出,自小比不得侯夫人房里的一子一女矜贵,可到底也是父亲的女儿,怎么说也是这侯府里的小主子。以往不管大家心里如何想,但面上总归过得去,今晚这般,简直是把她同那些奴才丫鬟们视为一流,一个不高兴便连面子情也不作。 受了如此委屈,夏鸾容这下也无心散食了,踅身回了琵琶院向小娘哭诉。崔小娘拿帕子帮女儿揩拭眼角,一行心疼,一行又恼她沉不住气。 良久,才语调无波地悠悠说道:“外人都道侯夫人淑惠雅量,可当初娘进门时,她却给这间院子赐名‘琵琶院’,容儿可知是何意?” 夏鸾容犹自委屈着,哽咽道:“因为、因为阿娘弹得一手好琵琶……最得父亲喜爱。” 她犹记得小时候,每回父亲来这边时,都会让阿娘弹奏上一曲。这习惯直到她渐渐长大,父亲才不再如此。 崔小娘唇边淡出几许笑意,目光邃远,似陷入某些回忆:“当初阿娘尚在戏班时,的确是因那一手琵琶才得了你父亲青眼,也正是那悠游柔转的琵琶曲,治好了你父亲的不寐之症。” 说到这儿她略作一顿,微扬的唇角逐渐耷下,眼风充满讥刺:“可是娘入府后,侯夫人总在人前故作不经意的唤起娘的花名崔琵琶,又将这院子赐名琵琶院……其实她就是想时刻提醒着娘,一日为戏子,终生难登大雅之堂,即便入了府,也同府中养得那些个伶人并无二样。” “琵琶,既是娘的立身之本,也是桎梏一生的枷锁……” 夏鸾容怔了怔,倒是一时忘记了自己的那点委屈。这还是她头一回听阿娘说起这些屈辱往事,心里不免也跟着泛起了酸。这些年是阿娘将她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她总觉得自己比夏莳锦这个嫡姐也未差多少。 崔小娘则继续道:“三姑娘是侯夫人肚子里生出来的,那股子矜高倨傲劲儿自也是随了她,是以许多地方,你不得不学娘一样伏低做小。”她的手轻抚在女儿柔嫩的脸上:“容儿,娘这辈子怕是没有母凭子贵的命了,娘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你定要争气嫁个好人家,这样娘在侯府才不至处处被人看轻。” 阿娘难得显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夏鸾容很想点头宽慰她,可稍一琢磨,这头还是点不下去。 “可是娘,女儿未来能嫁给什么样的人,还不是得看母亲的意思……”夏鸾容口中的母亲,自然是指侯夫人孟氏。 崔小娘幽怨的叹了口气,是啊,庶女的婚事皆由嫡母作主,这也是所有为人妾者被正头娘子拿捏的一个原由。子女前途被捏在别人手心里,便要处处逢迎着别人的喜好,委曲求全。 不过这些年崔小娘能在侯府立住根脚,并逐渐稳固了地位,自也有一番处事智慧。毕竟侯爷年轻时也曾风流狂浪过,偏房妾室何止三两个,而如今除了赶出府的,便是留在洛阳老家伺候老夫人的,能陪着侯爷迁来汴京的,除了侯夫人便只她一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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