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明白这层,夏莳锦便叫水翠将包袱里的木函取来,当着夫人的面交回到贺良卿手里:“贺兄,这里是你那一百三十两,一文不少。” 贺良卿怔了怔:“那你是如何赎的身?” 水翠先前看贺夫人难为自家娘子就有些气不过,如今便站出来道:“侯爷和侯夫人待阿莳亲如女儿,又怎会要她的赎身银?” 听了这话,一旁贺夫人倒是笑了,只不过这笑里明显带着讥讽。不必她明说,夏莳锦也知道她在想什么,无非是觉得她一个侯府丫鬟,竟敢大言不惭自抬身价。 反正安也请过了,夏莳锦一点不想在这间屋子里待,以手扶额称自己坐车久了有些发晕,贺良卿便立即带她从母亲房里辞出。 送夏莳锦回房的廊上,贺良卿先代他母亲向她赔不是。可夏莳锦根本未往心里去,在她看来姑媳之间能处就处,不能处就府门两开,各走一边。 之后贺良卿又有几分不安的问:“莳妹,安逸侯既不肯收赎身银,那身契可曾还你?” 他好歹是个官,大周朝有老例儿,若奴籍女子要不回身契,便无法入其它官宦府里,更莫说做正室娘子。 这一点夏莳锦也早有准备,她从袖袋里掏出一张文契递给贺良卿瞧,好叫他安心:“自是给了的。” 贺良卿细端了端那印鉴,满意点头。夏莳锦暗中偷笑,心说身契虽是伪造的,可印鉴却是真的,他自然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之所以她现在还不愿开诚布公,是因为尽管她二人书信往来频繁,可拢共才见了两回面,品性如何,她还想再观察几日。 夏莳锦回房后先沐浴净身,之后换了件新衣同贺良卿用过下午饭,贺良卿便又骑上马去那个巨贾曹富贵的府上了。 心知今晚谈判的重要,夏莳锦一边为贺良卿悬着心,一边和水翠细算着这趟带来的嫁妆里,有哪些可以派上用场救一救灾民。以及母亲给她的那些巨额银票,又该怎么花才能最大程度帮到灾民。 待细化好后,她便叫水翠将她的意思传达给慧嬷嬷。 慧嬷嬷办事稳妥老道,当初安排人预先买的院子就在县衙隔壁,是以水翠去见她并不难,从县衙后门出去,几步路便到。 慧嬷嬷得到消息,先让护院们将被褥等御寒之物送去给那些无家可归的百姓,又盘算着明日搭棚施粥的事宜。 余晖落尽时,夏莳锦听来送晚饭的下人说贺良卿已回了府。她本以为他会第一时间来看她,可等了又等,桌上饭菜都凉透了,也不见他的身影。 她心里便浮出一个答案,看来是今晚谈得极其不顺。 第二日天微微亮时,水翠伺候完夏莳锦盥洗,便端着用过的水出去倒。一开门,却瞧见贺良卿在门外站着,不知为何觉他和昨日有很大的不同,水翠讷讷的问:“大人是来找阿莳么?” 坐在镜奁前的夏莳锦展眼望向门外,见贺良卿正痴痴望着自己,雪末子已在他肩头覆了密密的一层,也不知是站了多久。 她茫然起身,走到门前,离近了才发现他的眼下有两团乌青,眼里亦是满布着血丝。瞧这模样不仅是一夜没睡,还像哭过似的。 “贺兄,你……这是怎么了?” 贺良卿嘴唇颤了颤,最后化作一抹温柔笑意:“昨日怕你舟车劳累,未敢带你四处走走,今日我想带你去看看杞县的风景。” 夏莳锦浅蹙着眉心,虽觉他有些古怪,却还是点头跟上。 贺良卿骑马带她来到山下,原以为他想带她爬山,然而他却将她带进了一间茶肆里。 这间茶肆足有三层之高,若放在汴京和洛阳自是算不得出奇,可放在这小小的杞县,便成了最宏伟突兀的建筑。 只是眼下县城的日子并不好过,成千上万的人连饭都吃不上,这茶肆自然也没什么生意。夏莳锦和贺良卿的到来,让臊眉耷眼多日的老板娘总算露出了个笑脸儿。 夏莳锦随贺良卿登上了顶阁,整间无人,只他两位客人,贺良卿挑了临北窗的位置坐。 不多时老板娘便端上来两盏清茶,和一碟梅果,随后识趣的退下,让出年轻男女说话的空间。 因着氛围的怪异,夏莳锦显得有些局促,不解道:“贺兄不是说要带我去看风景,怎的却来此喝茶?” 贺良卿面露哀伤,清越的声线亦有些许不稳:“我想带你看的风景,就在此处。” 他转眼看向身侧的窗牖。 因山风凛冽,茶肆里的窗子皆是紧闭,且上面糊着鲛纱和明瓦,向外并看不分明。夏莳锦依稀看到连绵的山影,可冬日的寒山都是光秃秃的,心说这有什么可看的? “吱”的一声,窗被贺良卿一掌推开,两扇窗子瞬时对开,外间的景像清晰入眼,一览无余。 原来此处正对着的,是一面山坡,先前朦胧看时未看出那山坡有何异样,如今清晰了,夏莳锦便看到一些人影晃动。再细看,有些人影似是抬着什么东西投入一个大坑内,坑边绵长的哭声哀转久绝。 贺良卿说道:“那是乱葬岗,他们正在将昨夜被冻死饿死的人扔进预先挖好的大坑里去,待坑被填平了,便埋上土,换个地方再挖一个。” “一个坑大抵能葬百来号人,半个月以来,这样的坑已挖了不下十余处。” …… 听贺良卿语调平缓,不夹杂情绪的介绍着,夏莳锦只觉周身泛着一股寒气。放在桌上的手仿佛触在冰块上,将她的指尖冻得冰凉。 她忍不住端起还有热气的清茶小啜了两口,之后才开口问:“贺兄昨晚与那个曹富贵谈得不顺利是么?” 贺良卿不答话,她便认真在他眼中求索,却是看不出任何答案。他的眼神太空洞了,空洞到仿佛一潭死水,半星活气儿也寻不见。 “其实……其实有件事我应该早些告诉贺兄,我并不是侯府的丫……” 就在夏莳锦决心将身世坦白,以便为贺良卿解忧之际,贺良卿却骤然打断了她,好似突然活过来一样:“不是,事实上曹富贵已经松了口,愿意开仓放粮。” “哦?”夏莳锦愣了愣,有些不明白既然一切谈妥,贺良卿从昨晚到现在的反常又是为了什么? 贺良卿望着她发出苦笑:“只不过,他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夏莳锦略一琢磨,又接着道:“不过人命关天的危急时候,只要能做到,不管什么条件都得先答应他才是!” 贺良卿只静静看着她,不再说话,须臾后,竟是流下了两行清泪来。 夏莳锦越发的不明所以,正想问他为何流泪时,蓦地一阵晕眩感袭来,她及时撑住了额头。稍缓了缓,她喃喃道:“难怪都说不能空腹饮茶……竟然……竟然有些茶醉。” 她以为贺良卿听了这话便会唤老板娘上几蝶吃食来,然而贺良卿只是说了一句:“莳妹,对不起……” 灵台一片混沌间,夏莳锦垂眼看了看面前的那一盏茶,突然意识到什么。 贺良卿之后好像还说了些什么,可夏莳锦却听不清了,她只觉整个世间离她越来越远…… 最后她的手肘终于支撑不住脑袋,趴倒在了桌上。 * 时序轮转,自冬徂春,转眼夏莳锦已离京三个月了。 如今的汴京城阳和启蛰,花木如茵,边关也不断传来捷报。 虽然很多人都想不通当初明明要去对抗西梁的太子爷,为何突然改道与西梁夹攻赵国去了,但赵国被他们三个月内合力攻下,并一分为二吞食,我朝得了大量稀缺铁矿不说,还开了疆阔了土,这已是大周朝几十年来未有过的功绩。 一时间太子段禛在军中和民间的威望甚隆,万众对他的仰慕崇敬甚至超过了对当今圣上。 尤其是汴京城锦绣堆里的那些名门贵媛们,她们对东宫的向往变得愈加强烈。就连从未瞻望过太子殿下丰姿的人,也纷纷在梦里模模糊糊同他幽会了个十回八回。 不过除了这些,汴京城近来还流传着一则八卦趣闻,是关于安逸侯府三姑娘夏莳锦的。 夏莳锦已离京整三个月,侯府众人都统一了口径,说她是去洛阳探望祖母了,然而突然有一天,有人有鼻子有眼的放出消息来,说她根本不是去的洛阳,而是杞县!也根本不是探望什么祖母,而是嫁人! 这消息插了翅膀一样几日就飞遍大街小巷各个角落,成了汴京城家喻户晓的秘辛。一时间人人都盯着安逸侯府,打算看看这高门大宅里的笑话。 而侯府的应对方式就是低调行事,含混过去。毕竟从女儿去了杞县之后,还没来过一封信,那边情形究竟如何他们也不知晓,万一这头公开承认女儿嫁人了,那头却又出变故,便等同堵死了退路。 是以侯爷和侯夫人只能闭门不出,连下人们出府采买的次数都减少了。 然而许多日过去后,此事依旧传得沸沸扬扬,没有歇停的意思。就在阖府一筹莫展又夹杂担忧之际,终于等来了夏莳锦的信。 侯夫人孟氏绷着面皮展信看完,这才不由松了一口气,眉间舒展开来。 看来她很快就能见到她心心念念挂记着的女儿了。
第6章 良人 汴京,卫国公府。 当午日明,万缕金光自高天漫射而下,被纷错的桃枝筛了一遍,碎金似的铺了满地。 几位金瓒玉珥、彩裙曳地的贵族小娘子自桃园穿过,翦翦轻风撩动着裙摆和脚边的光点,生出潋滟波纹,恍惚间竟似踏着烟水而来的仙子。 这不禁引得忘忧亭中正在作诗的才子们纷纷搁了笔,争先迎上前见礼,也不吝啬赞美之辞,哄得几位小娘子喜笑颜开。 姗姗来迟的小寿星吕秋月,恰巧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噙着几许自得乜向丫鬟吟心:“瞧出来没,没有夏莳锦在,大家仿佛都松快了许多。” 吕秋月乃卫国公府的大姑娘,亦是官家恩封的乐安县主,今日生辰办了个家宴,除了邀请几位闺中小姐妹,还邀了家学里的同窗,皆是京师有名的才子。 本朝风气开放,男女可同入家学,只要有适当的引子亦可同游同乐,譬如生辰或是诗社那样的活动,都属正当。 吟心看着巴巴献殷勤的才子们,无比认可地点头:“以往不管娘子们穿多艳丽的裙子戴多贵重的首饰,才子们都不会留心,他们的目光只会停留在夏家娘子身上。” 说着,瞧见县主缓缓耷下来的唇角,吟心立马转了话锋:“不过又有什么用呢?夏家娘子成也清高,败也清高,谁能想到她放着世家权贵不要,却远嫁去了杞县。听说那地儿不久前还闹蝗祸和冻雨,卖儿卖女的都有……” 她叹了口气,透着哀其不争的意味。 提起这个夏莳锦,那可真是整个大周,不,是穷极寰宇,最叫县主憎恶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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