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氏也以为自家侯爷好容易做出的让步,这下要气得反悔了,却未料夏罡站在当屋沉默了须臾,开口道:“也罢,你若真铁了心嫁去杞县,为父也不拦着你,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夏莳锦圆睁着一双眼,明眸如炬地看着父亲。与先前梨花带雨的病弱美人判若两人。 “两年,为父至多给你们两年,全当是对你二人的一番历练。待两年后,为父会让那姓贺的小子入翰林院,你随他一同回京。你若同意,便就此说定,不得耍赖。” 等了等,见女儿还在迟疑,夏罡又以替贺良卿考虑的口吻劝了句:“他要是真如你说的那般才华横溢,一直当个小县令便是屈才了,理当回京报效朝廷。” 夏莳锦心知这已是父亲做出的极大让步,心想反正两年还远,再说到时天高皇帝远的,主动权在她手里,于是点头应下。 终于得了父母首肯,夏莳锦翌日就将这好消息传书给贺良卿。自然,信中她疏远的称父母为“侯爷”,“侯夫人”。 接下来的半个月,孟氏开始遣人四处采买订制,正经嫁女儿一样地认真筹备起嫁妆来。但旁人问起时,她又只说是要回一趟洛阳老家,备些礼品。 孟氏心里盘算着此去杞县千里迢迢,变数颇多,若是先声张出去女儿可就没了退路。倒不如谎称探亲,若是一切顺利,就年节时走动走动早些将女婿调拨回京,到时女婿有了能入眼的身份,再在京城为他们办一场盛大婚礼,也省了旁人看侯府的笑话。 这般想着,孟氏心里总算舒坦了些。 待一切都准备停当,夏莳锦便带上水翠和阿露,还有母亲特意拨过来的慧嬷嬷,并二十多个拳脚了得的精壮护院,载着十车嫁妆浩浩荡荡往杞县奔赴了。
第3章 东宫 东宫,静心斋。 铜熏笼里点着上好的银骨炭,暖雾淡淡,将一室熏得温暖如春,却没有半丝呛人的烟味儿。 此间古雅幽静,雕饰绮焕,处处彰显着天家的精致奢雅。无论是墙壁上垂挂的水墨,还是博古架上摆置的器玩,件件都能讲出一段传奇。 段禛身着燕居时的霁青直裰,端坐在檀木书案后,正在批阅各地送来的呈文奏表。近几年官家的身子不比年轻时了,打从两年前立了太子,便将一些不太紧要的奏疏转给太子批复。 待最后一份批阅完毕,段禛这才抬眼瞥见案前候了多时的六和,倒是差点儿将他给忘了。 六和乃是东宫属官,领着一支以轻功为傲的暗卫,名为情报司。最擅长的是盯梢探听,收集情报这类的任务,每日都要准时来禀报宫里宫外的一些动静,而他今日正是要禀报安逸侯府三姑娘突然离京之事。 说起这位三姑娘夏莳锦,小小年纪却是情报司花名册上的老人了,其实六和也想不通一位贵女千金,缘何会被情报司盯上。 段禛将笔搁下,两指捏了捏眉心,语气中透出两分疲怠:“说吧。” “是,殿下。今日安……”六和才刚一起头,就被“笃笃笃”几声叩门声打断,只得先回头问:“何人?” “是景嬷嬷求见太子殿下。”侍卫隔门请示。 闻言,段禛捏眉心的动作停下,很快便道:“让景嬷嬷进来吧。” 话音甫落,便有一位容长脸的老嬷嬷推门进来,照规矩向段禛行礼。 这位景嬷嬷是皇后宫里的老人,轻易不离开皇后身边。段禛心里明白,以她老人家在仁明宫的头脸儿能亲自跑这趟,想必不是小事。且明明坐轿而来,却被颠得喘成这样,可见一路上行得有多急。 是以他眉间微锁,起身催问:“嬷嬷亲自过来,可是母后有何不适?” “回殿下,娘娘身体并无不适。”景嬷嬷嘴里答着这话,脸上却不见半点轻松,“只是……” 景嬷嬷瞥了眼六和,话还是吞了回去,只道:“还是请殿下随老奴走一趟,去仁明宫劝劝娘娘吧……娘娘大概也有事想同殿下当面商议。” 段禛每日都会去母后宫里请安,今早过去时人还好好的,他倒真猜不出短短时间内何事惹怒了她。既是要紧,段禛便也未再费时更衣,只在常服外随便加了件大氅,便同景嬷嬷一并往仁明宫去了。 其实仁明宫那位,并不是段禛的生母,客观来说段禛这个太子既不占嫡,也不占长,甚至连个皇子都不是。他只是亲王之子,原本根本没可能位主东宫。 然而官家尽管后宫充盈,却在年近四十时仍无一子,已为官家诊治调理多年的太医无奈摇头,隐晦道出官家似有绝嗣之相。为了社稷安定,官家只得接纳百官建议,从宗室中挑选出一名嗣子养在了吕皇后名下。 而那名刚满八岁的嗣子,便是段禛。 彼时官家仍对亲生骨血抱有希冀,每日勤勉播撒雨露,迟迟不肯立嗣子段禛为太子。直到又十年过去了,后宫仍是颗粒无收,已知天命的官家这才终于认了命,在吕皇后和百官的劝说下,终于立了年已十八的段禛为皇太子。 吕皇后虽不是段禛的生母,但自从他进宫以来也算得上关心,尤其是他被立为太子的这两年,吕皇后愈加懂得嘘寒问暖,体恤入微。 一直以来,段禛对这位沉稳端肃的母后也是极为敬重。可今日刚走上游廊,就听见远远传来瓷器被摔碎的声响,待入殿门后,更是看到了一个脸红筋暴,瞋目切齿的女人。 眼前的皇后娘娘,是既不沉稳了,也不端肃了。 段禛依常向她颔首施礼:“儿臣见过母后。” 见太子来了,吕皇后急步走到他跟前,开口时有些语无伦次:“郑婕妤产子了!这溅人居然一直瞒着本宫……她可不糊涂,是本宫糊涂!” 段禛略微一怔:“郑婕妤?”他怎么不记得宫里有这么一号人? 皇后正在气头上,难免颠三倒四,景嬷嬷忙在旁小声解释:“殿下,郑婕妤就是尚仪局的郑司乐,去岁入福宁殿弹曲时被官家临幸了。原本这事并没几人知道,官家也压根儿没有纳她入后宫的打算,谁知今早郑司乐突感腹痛难忍,被扶到床上后不久竟生出一个孩子来!随后太医找彤史核对了日子月份,全对得上,确定是位皇子无疑。” “事后问起,郑司乐直道自己糊涂,竟不知已怀有八个月的身孕,只当近来油水吃得多了发了福,还一个劲儿拿布带束肚子!官家得知消息后很是高兴,当即便封了郑司乐为婕妤,赐住歧阳宫。” 这话令段禛心中一震,不由觑了觑吕皇后。 据他所知,吕皇后因着年轻时在冰湖里泡了半个时辰,打那儿便失去了做母亲的能力。旁人私下猜测其它妃嫔日后必会母凭子贵,越过她这位皇后去,可事实却是整个后宫这么多年,无一人能生。 太医说是官家龙体有恙所致,可如今郑婕妤却轻松产下一子,足以证明太医之前所言为虚。 既然不是官家不能生,那么谜底便只剩一个:是皇后不许她们生。 难怪吕皇后得知了郑婕妤产子的消息后,会急成这般,看来除了嫉妒之外,还有恐慌。 当下官家不仅后继有人了,且还揭穿了吕皇后这些年在后宫只手遮天妨害龙嗣的罪行,以及收买太医撒下的弥天大谎! 显然官家是对吕皇后早有猜忌的,不然仅凭一个小小司乐根本无法瞒过所有人将这孩子保住。单凭彤史对被临幸宫人的月事记录,便足以让郑司乐泄了底。 如今看来,官家临幸过后不将郑司乐收入后宫,也是有深意的。 须臾间,段禛便将此事来龙去脉及会引发的各种后果分析了个透彻,吕皇后见他一副沉得住气的样子,不由心急起来:“太子,你可想过如今身份最尴尬的人就是你?!” 段禛轻笑,父皇如今有了亲子,他这个过继来的嗣子的确是有些尴尬。 吕皇后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在此时有个中官急趋入内,看那慌里慌张的样儿,不必说定是歧阳宫那边又有新动静了。 中官向皇后和太子行过礼后,便急急上前附耳禀报。吕皇后斜他一眼,斥道:“太子又不是外人,无需避讳,只管说便是!” 中官得了明示,便躬身禀道:“安插在歧阳宫的宫女刚刚递来消息,说官家过去看小皇子和郑婕妤了,她亲耳听到官家逗小皇子时说‘朕总算等来了一位真正的皇子,大周朝不会旁落了。’” 听完这话,段禛面色未变,吕皇后却是支不住了,若非景嬷嬷在旁扶着她,只怕是要晕倒在地上。吕皇后身板儿颤了两颤,语调亦是不稳:“这言下之意小皇子才是大周正统……东宫只怕要变天了……” 她这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亲生孩子,太子便是她未来的唯一倚仗,想不到汲汲营营半生,最后竟要栽在一个小小司乐身上。 她不甘心! 因着这股不甘,颓丧了多时的吕皇后竟有些触底反弹,推开景嬷嬷,重新抖擞了精神,恨恨道:“本宫会不惜一切保住你在东宫的位置!” 看着眼前几近疯狂的女人,段禛的心底竟生出一种心疼。她的私心他自然明了,可她竭尽全力为他扫除一切障碍的决志,却是不掺假的。 可后宫能使出来的手段,他大抵心中有数,那些招数眼下太过冒进。 “母后,越是此时您越不可妄动,要知父皇此前对您的信任,多是源自您为救驾不惜牺牲自己的义举。” 是了,吕皇后之所以会泡在冰湖里半个时辰,正是为了救圣上。这些陈年往事段禛本是不愿提,可眼下要避免皇后冲动行事,个中利害便不得不分析给她听。 “父皇对您既感恩也愧疚,这些年来后宫的事他未必当真不知,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深究罢了。可这回小皇子已呱呱坠地,您稍有点举动,父皇便会警铃大作。” “母后与其将心思放在小皇子那边,倒不如先摆平太医院。” 吕皇后这才想起这一茬来。不错,若太医院那边熬不住拷问,承认当初是受自己威逼利诱才说出那些话,可是大罪。莫说往后的荣华了,命都要交待出去。 吕皇后点了点头,算是将这话听了进去。 段禛随后又补了句:“至于东宫,母后放心,儿臣自有办法应对。” 吕皇后眼中亮了亮,不知为何,她无比相信他说的这话。 段禛从仁明宫辞出时,吕皇后破天荒地挽着他的胳膊一路送至门口,任谁看了也是母慈子孝的一幕。 段禛在门前驻足,劝道:“外头风凉,母后回去吧。” 吕皇后的眸中竟有些依依不舍,直到这种局面下,才恍然意识到她这个儿子是真的长大了。尽管不是她亲生,却也让她觉得可靠。 “对了,安逸侯府三姑娘那事,本宫前些日子给侯夫人透了透。等这阵子过去,母后便正式为你张罗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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