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众人先是诧异于太子的处办之快,之后便纷纷赞颂太子体察民情,是大周百姓之福。其中尤以夏罡的赞言最为诚挚。 此事上宝贝女儿受了委屈,偏又不能将那些事报官声张,于是便打算暗中多派几个护院去卸掉那姓曹的一条胳膊出口恶气,没料到太子出手竟比他豪阔得多,直接搬了脑袋了事! 夏罡心中舒坦至极,接连又敬了太子三杯酒。太子也极为赏光,三杯尽是陪他饮尽。 先前还有些局促的夏莳锦,这会儿莫名踏实下来,虽说段禛处置曹富贵是出于为民除害,她却也觉得受了他的恩惠。 雷霆手段,却是事出有因,会不会那日围场射杀陆正业时,也有她所不知道的隐情? 正满心思忖着这事时,夏莳锦感觉天色好似突然阴沉了一些,回神儿间看见正对过的吕秋月和段莹双双瞪着铜铃一般大的眼睛,看向她的方向,却又看的不是她。 她恍然意识到什么,转头一看,竟是不知何时段禛站在了她的身后。峭拔的身姿如一堵墙,将她身后的阳光截住。 “殿……下?”此时坐在椅上的她,如坐针毡,茫然站起。 段禛一手端着一杯酒,唇边淡出一抹浅笑,温如暄风:“夏娘子,孤听母后说起你在洛阳时的孝义,心生敬佩。听闻母后还特意下了一道懿旨褒奖于你,既然如此,孤也想敬你一杯,愿我大周儿女都能如夏娘子这般奉行孝道。” “尽孝本是为人子女后辈者应当应份之事,娘娘和殿下谬赞,小女受之有愧。”她自是真心有愧的,毕竟远在洛阳的祖母连她个影儿都没见着,她却打着她老人家的旗号得了个大孝子的美名。 可尽管夏莳锦心虚,段禛的敬酒她不敢不接,双手上前恭敬地将酒杯接过。 经太子金口一提,在座的众人便是此前不知晓皇后下懿旨这事的,当下也知晓了。更重要的是他们看清了一件事,无论是皇后还是太子,对安逸侯府这位三姑娘都是极为看重的,任民间传得如何沸沸扬扬,天家压根儿不介意。 照这么说来,安逸侯府出位太子妃的可能还是很大的。 于是乎,那些一心想巴结上东宫为靠山的勋贵们,此时又纷纷去向夏罡和夏徜父子敬酒。夏罡本就因着曹富贵之事心生快慰,如今更是来者不惧,一杯接一杯的畅饮。 父亲兄长在那边饮得畅快,可夏莳锦握着酒杯的手却微微发抖,得亏杯中的琼浆只斟了七分满,不然必是要被荡出了。 之所以不安,那是因为刚刚段禛递过酒杯来时,还顺手将另一物塞入她的掌心。而她诧异间垂目去看,竟发现那是她的一枚贴身水玉。 她整个人无比震惊的僵在原地,眼珠一错不错落在那枚玉上。自从围场那日这块玉就找不见了,她猜要么是换衣时落在了屋子里,要么是逃跑时给跑丢了。但不管是怎么丢的,她都无可施为,总不能自投罗网再回去找一遍。 而如今段禛将这块玉还给了她,分明已是将她认出了! “夏娘子?” 段禛早已将自己手中那杯饮尽,垂眸却见夏莳锦迟迟未饮,便用只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量打趣道:“该不是怕酒里有毒?” 他不说还好,他这一说,夏莳锦慌张的将手一抖,整杯酒脱了手摔落到地上,夜光杯碎成几片,再一看,连段禛的袍摆和锦靴上都湿了大片。 这动静引得其它几桌也纷纷看向此处,正同几位夫人叙话的孟氏,和正享受众人敬酒的夏罡也担忧地看过来。 夏莳锦疑心此般会激怒段禛,有些无措,却只听段禛朗声一笑:“无妨,这杯就当作敬土地公了。”说罢,便唤长随来为他清理衣靴上的酒渍。 这时的夏莳锦已然镇定下来,趋步上前:“适才小女冒失闯了大祸,还望殿下恕罪。” “只是无心之失,夏娘子无需自责。” 看着那长随拿干帕怎么也擦不净酒渍,夏莳锦又小声说道:“杏园旁就有一眼泉池,可否劳请殿下移步,让小女略微补救?” 大抵是听出她的弦外之意,段禛爽口应了声:“好。” 是以夏莳锦行在前,引着段禛往杏园外去。今日安逸侯府的下人大多都在杏园内伺候,余下的也要在灶房那边忙和,这杏园外倒是没什么人走动。 眼瞧着远离众人了,夏莳锦突然驻足,转身就屈膝跪了下去。 段禛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纤细的胳膊将她阻住:“娘子这是何意?” 夏莳锦是当真豁出去想要开诚布公的讨饶,可被段禛拦下,她便抽出手后退了两步:“小女是想谢殿下。” 段禛攥了攥骤然抽空的手心,负去身后:“谢我没因洒酒而怪罪,还是谢我将玉佩还了你?” 他不再自称“孤”,这叫夏莳锦有几分彷徨,不过这种平易近人倒也给了她勇气,让她先发制人给对方扣上了一顶高帽:“是谢殿下明知小女莽撞,看见了一些不该看的,却还大度饶了小女一命。” 原本这话已点得够通透了,聪明人都没必要再细究下去,可偏偏段禛失忆了一般轻提眉梢,向前倾了倾身:“娘子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 他的倏然欺近,叫夏莳锦脑中一空,与此同时也嗅到一股怡人的淡香。这种香气淡淡的,若有似无,应是经年日久熏陶所致。 且有几分熟稔……
第10章 酒渍 段禛平日如松如竹般挺拔的脊背,此时弯成一段圆缓的弧线,明明幅度也说不上多大,可给夏莳锦带来的压迫感却是十足的。 她脊背僵直,尽量往后仰去,正愁着该怎么应对段禛无赖般的打哑谜,就见段禛平直的唇角渐渐翘起,笑意很快漫至眼底眉梢。她便看出来了,他只是在逗弄自己而已,根本不想要什么答案。 至此,夏莳锦觉得自己弱也示了,高帽子也给他戴了,他看起来心情不错,没有怪罪的意思,若自己再帮他擦净衣服,大抵那件事也就翻篇了吧。 于是她为难请示:“殿下,不如小女还是先为您擦净衣袍上的酒渍吧?” 段禛轻阖双眼,略显浮夸地认真嗅闻了一下,而后张开眼道:“桂酒椒浆,清冽醇香,倒比一般香丸好闻。不用去了,暂且留在上面吧。” 夏莳锦绷直的脊背依旧向后仰着,胸口憋着一口气,不敢吐,也不敢纳,心中暗暗叫苦。尤其是刚刚段禛闭眼嗅闻之时,她也不知道他能闻到的是酒香,还是她身上的香。 但她知道他若再这样继续迫着她,她真的要窒息了。 似乎瞧出她快要被自己吓唬哭的可怜样儿,段禛终于敛正了身子。如此,夏莳锦堵在胸腔的那口气方才长舒出来。 段禛的目光依旧落在夏莳锦的脸上,目光微沉,闪现几许无奈。也不知她为何总是一副很怕他的样子,逗她她也不会笑。今日他特意让陆正业来这里露脸,便是为了消除她的畏惧,让她知道那人没死,依然活蹦乱跳死性不改。 可似乎无济于事。 良久,段禛盯着她的眼睛问:“夏娘子可是近来睡眠不佳?” 夏莳锦颔首回避着他的视线,知他定是看到了自己眼底的两团乌青,已经重到脂粉都遮不彻底了。心道这还不是拜他所赐,若不是怕他会杀她灭口,她便不会千里迢迢去杞县,也不会遇见曹富贵那起子恶霸。 饶是心下腹诽,这些却不能对眼前人讲。 只借着皇后娘娘给的台阶一路走下去:“在洛阳时小女既要照料祖母,又要誊抄经卷,昧旦晨兴,焚膏继晷……” “那倒是比我日夜批阅奏章劳累多了。” “小女不敢,再忙也是囿于内宅,怎可与殿下为国事操劳相提并论。”说这话时,夏莳锦露出一个略窘迫的笑脸来。 段禛也陪她笑笑,只是夏莳锦看不出这笑里的深意,倒是接下来他说了句她极想听的话: “每日批阅四方表奏的确耗费了我不少心力,以至于在政务之外的其它琐事上,记性也就不那么佳了。所以娘子之前不管看了什么听了什么,我大抵是记不得了,娘子又何需为这些小事耿耿于怀?” 夏莳锦霍然瞪大双眼:“当、当真?” “当真。” 说完这话,夏莳锦见段禛的目光往一旁瞥了瞥,之后敛了面上笑意,一本正经道:“府上的佳肴美景都颇对孤的味口,既已酒足饭饱,孤就不多作叨扰了。” 敛目微颔,算是同主家辞别,而后便径自离开。 目送段禛走远,夏莳锦往他先前瞥的方向瞧了瞧,见水翠正蹲在一丛四季青后面。油绿的乔木,粉红的衣裙,枝叶间随便露出一片衣角便是点眼无比,就这还偷听呢。 夏莳锦疾步走过去,“水翠!” 水翠吓了一跳,猛地直起身子,仰起苦巴巴的一张小脸儿:“娘子~” “你在这干麻?” “奴婢是怕太子对您不利……” 夏莳锦叹了一口气,“放心吧,不会了。” “真的?”水翠一脸喜悦。 夏莳锦又点了点头以确认,可神情却恹恹的,良久,才喃喃道:“可是我刚刚从他的身上,居然闻到了在吴镇客栈时闻到的香气……” 水翠一时没听出这话里的深意,只惊呼:“难怪一间上房住一晚就要一两银子,原来他们用这么好的香来熏屋子!” 夏莳锦颇无语的乜他一眼,摇着头回杏园了。 太子的提早离席,让席间很多客人放松下来,毕竟有他在,每个人的一举一动便都得拿捏着分寸,既怕太端着让太子说拘谨,又怕太张扬让太子觉得放肆。 还有那些小娘子们,太子在时一个个只顾娴雅淑美,不敢端酒杯,也不敢说私话,眼下太子走了,便都自如了许多,很快笑闹对饮起来。 期间自然也有几位小娘子来向夏莳锦这个主家小娘子敬酒,只是叫夏莳锦有些出乎意料的是,段莹也端着酒杯坐到了她的身边。 “夏娘子,我敬你一杯。说起来也是好笑,你来东京眨眼两年了,大小筵席上你我也碰着无数回,竟还没有正经对饮过一回。”边笑吟吟说着,段莹拿杯在夏莳锦的杯上轻碰一下,而后率先饮下。 女眷这边饮的都是甜香的果酒,夏莳锦身为主家娘子,也没拂客人颜面的道理,陪着饮了一杯。 放下杯后,段莹抓来一小把瓜子,竟又同她说起这三个月来东京城的闲趣儿来。夏莳锦只得敷衍着聊上几句,在磕开一粒瓜子时,脸色不禁有些微变。 瓜子壳在酥脆清甜,直接在她口中化开,叫她有些出奇:“这不是瓜子?” 段莹轻笑,捻起几颗直接投进自己的口中,连皮带仁一并吃了进去,颇有示范的意思。“夏娘子,这是近来风靡洛阳城的冰皮瓜子,瓜子仁乃是预先剥好,再裹上黑白相间的面皮,烤至酥脆,再并着冰糖陈皮等香料炒。最后无论外形还是香味,都足以以假乱真。只是这东西如今在洛阳城大街小巷皆有兜卖,你在洛阳呆了三个月,竟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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