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想回去。 - 慈平宫中,佛堂大门紧闭。 长公主在这里边儿,已经待了整整一夜了。 偶尔大门张开一条缝隙,一个青衣人影悄悄溜进去,头发在脑袋顶上盘成一个圆圆的发髻,插着一根古朴的木簪,分明是庵里的打扮。 道姑进去后,大门又重新合上。 佛堂前用来跪拜的三个蒲团被并在了一处,长公主躺在上面,似睡未睡。 长发无人打理,已经散落了一些到地上,沾染了灰尘。 道姑在长公主面前站定,垂眼盯着她。 那眸光像两把锋利的刀刃,丝毫温情也没有,能活生生地将人的皮、血、肉、骨拆卸下来,一样一样地称量。 “殿下。”道姑幽幽唤道,“可有反省么。” 郁灯泠睁开双眼,盯着屋顶。 那双无机质的眼睛不似活物,好半晌,缓慢地摇摇头。 道姑从鼻子里用力哼出一声。 “殿下!吾等日夜操劳,都是在为殿下受苦,治殿下的心病,殿下自己却不争气!” 那语调之中,责怪的情绪淋漓尽致,好似满满一碗倾倒而下的怨咒怪物,张牙舞爪地朝郁灯泠扑来。 郁灯泠手无寸铁,□□凡胎,只有躺着生受而已。 “再反省!向圣人请罪!” 道姑雄厚的声音回旋在偌大的佛堂里,直到她人影消失了,也还是来回不绝。 郁灯泠盯着屋顶好半晌,一双紧缩的瞳孔才渐渐放缓。 这是太妃的佛堂。 亦是她的密室。 自幼时起,她就在这里接受“疗愈”,一个好似女夫子的道姑常常出现,严厉地要她背下无数道经,说能驱赶她心中的恶魔。 一开始,她当真是相信这个道姑的。 因为她从前非常非常相信太妃。 生为皇后独女,郁灯泠却并没有从皇后身上获得多少母爱。 刚生下来的时候,皇后不愿意看见她,让身边嬷嬷带着,喂奶,起夜,从来没过问过。 再长大一些,皇后不愿见她也不得不见,而见一次便恨一次,后来甚至不允许身边的宫人照顾她,还想着不同的法子将她丢弃到花园里,黑漆漆的桥底下,罕有人迹的假山里。 酷暑天,皇后在她身上裹着厚厚的毯子推她去靶场上晒太阳,寒冬腊月,皇后把她身上保暖的衣服全扒下来扔掉,叫她去采莓果。 皇后说,这般摔打过的孩子才长得大。 可她好几次差点就死了。 宫里人丁不旺,差不多年纪的孩子看她都像看笑话,父皇从不理睬,任由皇后折腾,只有齐妃,会在偶尔出现的时候,心疼地把她抱起来,给她吃所有想吃的食物,把快要冻僵的她放在火炉边取暖。 那时齐妃在郁灯泠心中才是真正的母亲。 她每天每天都在盼着齐妃出现,听她说一句:“我最喜欢你这样的小姑娘,要是你是我生的公主该多好。” 她好想当齐妃的公主,好想换一个母后。 但后来,从什么时候起,慢慢地变了呢。 皇后死了。 她死了以后,所有人都说,皇后原来是病了。 病得很可怜,亲疏不分,看谁都像是看仇人,她痛苦了很多年,所以才会那样折腾自己的女儿。 皇后死得凄凉,举国默哀,陛下废立后位,朝中人再不得提。 齐妃没有当上皇后。 后来,齐妃就开始给郁灯泠治病了。 齐妃说,她小时候经受了皇后太多的折磨,落下了心病,若是不治好,日后要出大乱子的。 郁灯泠不想生病,她想治好。 于是她开始经常被关进佛堂,被道姑拿着藤鞭训斥,背一大堆要把脑袋都变废的经书,听从道姑和太妃的每一个指令,尽心竭力地想要做到最好,唯恐齐妃也会像母后那样丢下她。 很后来很后来,郁灯泠才知道了。 她哪里是在治病。 不过是从一个火坑,到了另一个火坑。 作者有话说: 九月快乐!发个九月小红包,记得留评哦~
第46章 取悦 当时还是齐妃的周蓉以治病为由, 对郁灯泠施以各种折磨,将年幼时的郁灯泠训成了一只听不到她的夸赞就活不下去的狗,这种日子大约持续了大半年, 郁灯泠总算在越来越浓烈的痛苦中挣扎着清醒了几分神智。 ——她为何要讨好周蓉? 为了得到虚无缥缈的,爱吗。 她早就不需要那东西了。 生下来就被母亲厌憎的人, 是不需要那种玩意的。 周蓉永远也无法替代母亲的身份, 她只不过是母亲离开之后出现的又一个厌恶她、指责她、对她提出无数的要求且永远无法对她满意的人。 她从周蓉身上汲取不到任何自己需要的东西,那么,她为何要讨好周蓉? 想通这一点之后, 郁灯泠的痛苦瞬间减轻了大半。 她觉得很轻松。 伴随而来的, 是她对周蓉的情感也少了大半。 她再也不会在周蓉出现的时候双眼发亮, 哪怕浑身被藤鞭抽得火辣辣地疼也依旧挺着酸胀的膝盖跪得笔直, 也不会在周蓉亲手给她喂过来一块软糕时高兴得恨不能整个人都贴在周蓉的肩膀上。 她变得只是淡淡地,承受着这一切。 训诫、背经、被绳子勒着脖子不允许睡觉、看周蓉心情不定时送来的饭菜。 以及周蓉时不时出现,蹲下身摸着她的脸说一句:“这都是为你好。” 那阵子周蓉很爱用芙蓉香。 于是,郁灯泠闻到芙蓉香就无法抑制地干呕。 后来周蓉换了一种香,郁灯泠便开始对所有人身上的气味感到恶心想吐,只要稍微靠近,或者是碰触到她的范围, 都会全身上下出现轻重不一的排斥反应。 她一直忍耐着, 忍耐着, 想着怎样才能逃出去。 等到快要忍耐不住的时候,突然有一天, 周蓉将她放了。 周蓉还告诉她,是自己向皇帝请旨, 特地为她修了一座灯宵宫, 以她的名字命名, 就是为了压住她命格里的邪祟,让她快快好起来,在灯宵宫中,她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 郁灯泠懵了。 毒打之后,是突如其来的隆恩。 漫长痛苦的禁锢煎熬过后,是完完全全无限制的自由。 当时的她没有想到这般安排背后的险恶,她在灯宵宫中报复式地享用取乐,弥补自己亏空的情绪,但她却永远得不到满足。 而那个时候已经慢慢流传开泠公主暴戾不仁的传言,甚至皇帝也为此多来了齐妃宫中好几回,就为了叮嘱齐妃,好好管教泠公主。 郁灯泠还记得那时她趴在门后,看到的皇帝侧影。 那个人她名义上应当称作父皇,可就跟母后一样,在她的生活中只是一个噩梦般的幻影。 她从来不记得他们怀抱的宽度,双手的温度,只记得他们的不满、驱逐和厌恶。 皇帝身形高挑,在殿中好似一道狭长的黑影,他说话的时候,齐妃一直在一旁柔柔地弯着腰,弓着身子,等他说完了,蕴着娇羞地应了一声“是”。 皇帝摸了摸她的背,说,孤信你定会将她约束好的,毕竟,你有晨儿这样好的孩儿。 晨儿,是齐妃生的那个皇子乳名。 郁灯泠便知道她逃不出去了。 普天之下尽在帝王的掌握,若帝王想要她“被约束”,她定然只有死路一条。 连逃跑的心思都灭绝之后,郁灯泠的心思更加萧索。 她不想感到心酸,于是抛却了对齐妃残留的情感,日渐冷漠。 她不想被齐妃打一棒子后给的那颗红枣蒙骗,于是渐渐忘记了食物的滋味,而在脑海中将它们替换成污水和臭虫的味道。 她被关在无穷无尽的黑夜中,直到道姑认为她已完成了本轮的赎罪才能离开,于是她在灯宵宫中点上百支蜡烛陪伴。 她不想再完成齐妃的任何指令,于是无论什么时候她都躺着,赖着不动,从一开始的硬躺,到后来越躺越自在。 只要她不在意,就没有人的不满可以伤到她。 只要她表现得比所有人想象的都烂,就没有人可以指责她烂。 在无法逃生的困境中,她掌握了存活的秘诀。 那就是在别人来踩她之前,先把她自己踩到灰烬里。 这一招是有效的。 因为她在装睡的时候听到那道姑跟齐妃小声的嘀咕。 “泠公主有防护本能,言语上的劝诫已经不会再起效用了。” “但这是底线上的防护,这恰巧说明泠公主已经失去了所有主动违逆抗击的能力。日后,娘娘可以放心管教她了。” 听着这样的话,齐妃舒心,郁灯泠也舒心。 她不需要主动反抗。 她的人生已经失去了所有价值,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值得她反抗的。 她时常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同时又很遗憾自己白白地活了十几年,长了一副完整的躯体,吃下去那么多的食物,见过了那么一些日落和清晨。 如果她从来不存在在这世上就好了。 那样的话,她就连最后一丝歉疚,最后一丝不安都不会有,可以轻轻松松地离开这个世界。 她得到的东西从来都很少,曾经给过她零星一点的,最后都要从她这里十倍百倍地剥夺以偿还。 她本来也想着,就这样算了吧,她欠的债,她这一世还,若有来生,再也不要做人了。 但是,那道姑原来看错了。 她还是有仇恨的能力的。 哪怕不多,但也没有完全消失。 那个脑海中的话本子出现了,世上原来还有薄朔雪这样一个人。 她要亲眼看着周蓉掉入同她一样的地狱,若能成功,她愿意付出没有来生的代价。 - 时间匆匆,到黎郡之后,又过了三日。 薄朔雪一刻也没有停歇,审问,抓证人,查线索,几条线同时进行。 查了之后,发现这是个很简单的案子,简单得甚至过了头:早有朝臣状告过黎郡钱财来往不当,任免官职程序不当,不过水花寥寥,虽没引起重视,但也被敌对党羽记在心中。 这一回告的是同一桩事,恰巧在巡抚返京之际,被当做要案禀报上来,因此才急派人去查。 一查之下,发现州县之内一应证据俱全,原来早已抓获了相关人等,还查清了所犯事实。 买官卖官之事的确存在,但买卖的却是村中私塾夫子、百户、里长,最要紧的也只是一个县丞,实是算不上大案。 之所以闹得大,原是因为州郡百姓传得沸沸扬扬,危言耸听,言过其实。 这案子好查,无论是来查案的,还是被查的,都喜气洋洋,一团和气,一方是好交差,而另一方则是生怕自己这方天地在京城臭名昭著,能趁机洗脱嫌疑,何乐而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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