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去死啊!”罗太后不吝于诅咒这个令自己恐惧厌恶的儿子,“现在就去!立刻就去!立刻死给我看,追着你的沈将军去死啊!” 薛慎那双内敛黑沉的眼望向湛蓝晴空,“让母后失望了,朕并不想让母后如愿。” “说到底,你如今执掌江山高居皇位,当然十分舍不得这无边权势与富贵荣华了。”罗太后笑容阴恻恻冷森森,“你的深情,说到底也不过是在这里逼疯一下你无依无靠的母亲,要你像你父亲那样携心爱之人共赴黄泉,你哪能做到呢?” “母后不必激将朕。”薛慎冷漠道,“您向来喜欢推己及人,朕一早就知晓,所以,这次罗家之事朕会严格按照律法处置,至于母后——” “您宫中那些与先太子相似之人,也是时候以秽乱宫闱的罪名被处死了,毕竟,您挚爱父亲至深,如何舍得用这些肮脏心思与手段去玷污深爱之人呢?” 脸上犹如被重重抽了一记耳光的罗太后,抬头看着自己冷酷无情儿子,突然道,“你和沈颂,可真像啊。” 说着,她突然怪异的笑了一声,一字一句道,“只可惜,她死了。” “万箭穿心,死得不能再死了。” 原本湛蓝晴朗的天空突然阴沉下来,薛慎抽回自己被拽着的衣摆,轻击了下掌心,吩咐悄无声息出现的暗卫,“太后身体有恙,送母后回宫修养。” “寿宴之前,暂时闭门谢客。” 于是,气势汹汹来寻衅的太后,被人塞进马车里,安静的送回了宫。 薛慎站在太庙外,神情晦暗。 今天,他亲手斩断了母子之间最后一丝亲缘,只可惜,他除了心有怅惘之外,没有半分不舍与心痛,冷血无情如他,大约也是世间少有。 或许,她看不到这样的他也是好事,这样,她就永远也不会失望了。 本该温暖的风吹在脸上却是凉的,薛慎又一次忍不住想,为何死掉的那个人不是他呢? 若是他,怀揣着爱意在最幸福时死去,也是一种极好的退场方式,她会在余生不断的怀念他思念他,纵然还会另有所爱。 可当留下的人是他时,他除了回忆就什么也没有了。 然而回忆,也只是一种血淋淋的折磨。 薛慎想,有时候他也很羡慕母亲的自私贪婪与自以为是,她那样的人,连痛苦都会比别人少些。 但当选择真摆在了眼前,他却永远也不想成为她。 他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和桐花的初遇,远比凤凰山相遇更早之前,她救他的那一次。
第29章 薛慎小时候, 曾经被拐卖过一次。 说是拐卖,其实也不太准确,因为他并不是被人蓄意掳走的, 而是自己趁着外出的机会, 甩开随身护卫, 故意给了某些不怀好意的人动手的机会, 从而成功离开了帝京。 那一年, 他七岁,刚刚过完生辰。 作为已逝的先太子幼子,作为父亲留下的唯一血脉, 当祖父还没死那两年,他也算过过好日子。 但祖父死后, 薛明登基, 江太后成为后宫之主, 因为那个不知真假的密诏传言, 他成功成为这些人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 虽然在此之前, 已经有人代替他的那些仇敌早就开始折磨于他。 薛慎最庆幸的, 是他天生早慧感情淡薄,都说孩子天生依恋母亲,深爱那个辛苦怀胎十月将他生下来的女人, 但他本人对太子妃的感情却迟钝又淡薄。 在他还没有感受过母子情深以及来自母亲的所谓深爱时, 这个女人就已经以另一种姿态占据了他生命中一个特殊的位置。 厌恶,反感,讨厌, 抗拒, 这种种种种的负面情绪全都是那个叫做母亲的女人给他的。 她会冷酷无情的逼着他跪父亲的牌位,会在他面前恶毒咒骂那个占据了父亲一生情爱的女人, 会歇斯底里的责骂他犯下的每一个错,无论大小。 不管他是尚且细弱的手指拿不好碗筷,还是瘦弱的身体做不到行止得体,抑或者是今日练的字背的书不合她心意,在母亲眼中,名为薛慎的孩子仿佛全身上下都长满了缺点,需要她拿着利剪一点点的剪除他那些长得不好的枝桠。 与其说她是母亲,不如说她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园丁刽子手,而薛慎,就是种在她花园里的那棵小树,每一根枝叶都必须随着她的心意生长。 她不喜欢的,不应该有,她讨厌的,必须剪除,不合她心意的,通通抛掉,若是不小心长过界,就算会让这棵树遍体鳞伤,她也会毫不犹豫的动手。 从身体到心灵,薛慎都遭到了来自母亲的无情欺压。 因为她的饿其体肤,尚且年幼的他已经有了糟糕的肠胃,故意让他挨饿已经是母亲发过善心之后的结果,通常,她更喜欢让这个孩子吃石子饭,一粒一粒的小石子,小的和米粒无异,当它们出现在饭碗中时,就意味着必须全都吃掉,不然,一旦剩饭,这之后的几天,他都要被关起来挨饿。 这样一个女人,以母亲的身份和太子遗孀的身份控制着她年幼弱小没有反抗之力的儿子,冷待,体罚,精神施压,但凡她能想到的用的出来的手段,都半点不曾吝啬的尽数倾泻在了一个孩子身上。 所以,与其说薛慎是她的儿子,倒不如说他是代替父亲活在世上的出气筒。 所有看似光明正大名正言顺的严格教导之下,都是一个早就扭曲疯狂的女人的恶欲私心。 对这样的生身之母,薛慎在尝试过反抗之后,就选择了沉默的服从。 毕竟,对方狠心收拾他的时候,当真有几分不管不顾希望他死掉的疯狂。 渐渐地,太子妃有了一个听话的儿子。 被她生下来的孩子,宛如一个完美的听命于她的傀儡,对她所有的命令和情绪照单全收。 有些人在这样的欺压与控制当中,终于在心爱之人与别人殉情之后,感受到了两分难得的愉悦。 年幼的薛慎察觉到了母亲的满意与愉悦,这越发坚定了他出逃的决心。 他早就发现,凭借强权控制摆布他的这个女人有多么自以为是,无论是作为母亲,还是作为女人。 作为母亲,以为孩子只要生下来就会永远听话,无条件爱生身之母?作为女人,以为用手段成为心爱之人的妻子,对方就必然会爱她? 世上何曾有过这么便宜的事? 这个女人,可悲可恨可笑可鄙,却一点都不可怜。 离别前,薛慎厌恶的看着在外人面前装作慈母模样的太子妃,在心里送给了对方他人生中学会的第一句脏话。 贱人。 她总喜欢用这个词咒骂那个占据太子整颗心的女人,但在薛慎心里,太子妃才是最适合这个词的人。 他甚至想过,如果先太子和他的那个挚爱还在世的话,他肯定会为了报复眼前这个女人,投奔对方的怀抱。 想必,每当他在那个情敌面前多给出对方一分亲近与优容时,身为他母亲的女人都会变得更加扭曲癫狂痛苦吧。 这就是薛慎人生中学会的第一课—— 恶我者,必为我所恶。 至于爱我者,抱歉,他短暂的人生中就连善意都贫乏,爱是什么,他未曾见过也未曾体会过,所以,恕他无能为力了。 七岁的薛慎,利用京中那些拐卖漂亮孩子谋利的人贩子,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出逃。 不过,于那时的他而言,那并不能叫做出逃,而是叫做解脱。 从一个名为虚假的爱真实的地狱的牢笼中解脱。 大大的棺材里挤满了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孩子,被迷药弄晕的孩子们,就这样光明正大的离开了帝京。 一路辗转,他只知道人贩子带着这些孩子一直南下,离帝京越来越远。 薛慎并不想真的成为某些人牟利的工具,所以,一路上早就做好准备要再次出逃,顺带的,还有那些每日里惶惶不安哭哭啼啼要家人的孩子们。 看守们关押商品谨慎严密,尤其是这些商品个个弱小如鹌鹑,手无缚鸡之力,但为了把这些漂亮孩子们卖出更好的价钱,保证他们不死,偶尔施舍一点宽容与怜悯还是能做到的。 当船再次在某个渡口停下时,新的商品被运上了船。 在这些商品中,薛慎看到了一只小豹子。 见惯身边这些哭哭啼啼病病恹恹的同伴后,那个浑身灰扑扑脏兮兮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过于精神的孩子,宛如瘟鸡群里突然出现的豹子,醒目得不得了。 薛慎的视线不由自主的围着这个孩子转,就连晕船的难受劲儿都鬼使神差的缓解了一二。 对方窝在船舱里这一群孩子中间,隐藏自己的手段十分完美,如果不是薛慎一直专心的盯着她看,恐怕都发现不了这个小豹子的动作。 对方那股蓄势待发准备狩猎的劲儿,明显是有备而来。 薛慎突然觉得,自己的出逃计划,或许可以暂缓一下,说不定接下来会有什么出乎意料的大惊喜呢? 大概是他的视线存在感太强,对方终于注意到了这边的不速之客。 仗着守卫不注意,对方兔起鹘落间悄无声息的三两下挪到了他身旁,两个孩子互抱取暖一样挤在墙角,一点都没招人注意。 “小孩儿,你看我做什么?”对方开口,声音压得极低。 竟然是个女孩子?这是薛慎的第一反应。 至于第二反应,因为对方的手握到了他细瘦的胳膊上,他除了满脑子剧痛,当真就没有其他任何感想了。 身体本就病弱,还一路颠沛流离,再加上晕船带来的不适影响,薛慎在和小姑娘相识的第一面,只是被对方握了一下胳膊,就极其丢脸的晕倒了。 因为太过丢脸,所以成为了埋藏在他心中不肯诉诸于任何人的秘密,就算对方后来成为了他的心爱之人,他也不曾提过,生怕被发现多年前的丢脸往事。 再度醒来时,他换了个舱房躺着,屋子里是浓郁的药味,旁边坐着那个脏兮兮的小姑娘,对方端着一碗药,看样子是要给他喂药。 “你终于醒啦?”小姑娘说,“我还以为你要死了呢。” 薛慎觉得这小姑娘说话有点直接,自己默默的端过药慢慢喝下,并不想和对方说话。 “你好弱啊。”小姑娘无所谓他的沉默与冷淡,还在自顾自的说自己的话,“像你这样娇贵的小孩子,离了家里人自己跑到外面就是个死,所以,吃过一次教训之后,以后还是老实呆在家里吧,等以后长大了身体强壮了有力气了,再出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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