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屋里的梅子糖也没剩下多少了,多半还是四哥哥吃的。四哥哥生病那段日子里不肯吃药,江晚宁便把自己珍藏的梅子糖送了出去。他自然也是不肯吃糖的,江晚宁便剥了糖纸亲自喂他,这才半哄着让他吃了药。 江晚宁这般想着,道:“也备些梅子糖。” 他是个体弱的郎君,吃不准哪日又会病一场。 —— 江晚宁容貌愈盛,下车时特意带了帷帽。 落日的余晖淡淡笼罩着街头鳞次栉比的商铺。往日只能在车窗里听见的商贩吆喝、推运车轮的路人一下子变得触手可及起来。江晚宁别目,见五芳斋前支了个摊子,边上坐着个算命老先生。 凉夏在一边轻轻“咦”了声。 “奴婢前两日过来,都不曾见过他呢。”凉夏看着算命铺子前挨挨挤挤的人群,颇是老成地摇摇头,“这活儿不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嘛,奴婢去支个摊子也会说。这年头竟然还会有人信。” 凉夏声音不大,足够让附近人听见了。那几人的眼神凉飕飕的,冻得凉夏缩了缩脖子。 “这位老先生可不一样。”有个慈眉善目的妇人回过头,好心提醒道,“听说老先生是鬼谷子的在世弟子,不仅能预测命运的祸福吉凶,于相面之术更是高超呢。就在前几日——” 人群中兀然一声激动叫声:“先生!” 一个书生鬓发尽散,冲进摊子一把握住了老先生的手。他像是在极力抑制住胸膛里的哭腔,“若不是得了老先生帮助,后生怎会寻到亲生母亲,在她膝下尽孝呢!” “诸位!”书生面色涨红,语无伦次地交代着事情的始末,“后生的容貌自幼便被左右邻舍议论着,说是不像家中父母……昨日后生与一老妪擦身而过,被老先生说我们二人的骨相相似,一番滴血验亲后,果真发现那老妪乃后生生母……更可笑的是,后生的住宅离生母不过两条街,若非先生提点,我们二人恐怕见面千万次也不会认出对方……” 人们看着痛哭流涕的书生,一时唏嘘。 凉夏顿时改了口风:“老先生果真有两把刷子。姑娘我们不如也去瞧瞧……” 凉夏回过头,发现姑娘怔怔地发愣。 “姑娘、姑娘。” 江晚宁回过神:“我们去买糕点罢。” 见江晚宁不感兴趣,凉夏也就没有再提。 二人携手进了五芳斋,在满目琳琅的饴糖和糕点里挑选。凉夏低声询问江晚宁属意哪一种,江晚宁心不在焉地随手指了两种。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心里面像是装了两只小兔子,扑通扑通地将她撞得心口发疼。 她隐隐约约地记得,小时候两个老婆子就议论过她既长得不像国公爷也不像生母。她为了这事还跑去问过夏姨娘,不过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两个老婆子了。 她也问过生母是什么样子,但夏姨娘总是支支吾吾的。 她有些失落。 明明哥哥弟弟们都能瞧得出长相似谁的。 身边凉夏忽而“哎哟”一声。 江晚宁抬起脑袋,见那个书生搀着一个跛脚老妪走了进来,道:“若非是那位老先生,恐怕孩儿这辈子都难和老母相认。那位老先生不收银钱,不如就买些糕点赠他罢。” 老妪老泪纵横地点点头。 五芳斋的杂役也是个好事的,一边包扎着梅子糖一边问道,“那位老先生真有这么神?我瞧着你们二人皮面上只有两分像,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老先生看的可是骨相。老先生说世间长相相似的人可多了,然而父母给的骨相却是全然不同的。”书生笑笑,“我原本也是不信相命之术的,幸而身上有处胎记,又与我老母滴血验了亲缘,才信了老先生的神机。” 江晚宁在一旁默默地听着。 想,我身上也有处胎记。 杂役已将糕点饴糖裹好。江晚宁知道不好再逗留了,心事重重地走出了五芳斋。她下意识地往摊子上瞧了眼,见老先生已收了摊子。 外边起风了,拂开薄如蝉翼的帷纱。美人娇靥不过掀开冰山一角,便引得过路行人竞相驻足。江晚宁不喜旁人热辣视线,只想快些走到马车。 谁料身后传来一声姑娘且慢。 江晚宁一怔。是那个算命先生的声音。 “老夫冒昧打扰,希望姑娘不要怪罪。”陈典捋了捋髭须,“老夫无意窥见姑娘容颜,觉得姑娘有八分像某某认识的一位故人,她早些年走丢了一个女儿,也是姑娘大小的年纪……” “你放肆!”凉夏叱道,“你可知我家姑娘是何种身份,竟敢口出狂言!这话若是进了我们老爷的耳朵,即便是十个脑袋也不够你掉的!” 陈典连忙躬身:“实在抱歉……只是我那故人……” 他顿了顿道:“若是姑娘对此事感兴趣,权作个笑话听罢。老夫一直在位故人寻亲,家中亦存有两幅故人画像……且老夫的摊子一直支于此处,姑娘若是想看手相算姻缘,亦可来寻老夫……” 江晚宁只对他做了个万福礼,匆匆走了。 陈典看着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无奈地骚了骚眉头。他不过就是宁王身边一个平平无奇的谋士呀,郎君偏偏把他拉过来做这等毁人家庭的事儿…… 小姑娘摊上这么一个哥哥,真是可怜。
第13章 江晚宁回府,去了三哥哥的院里。 她静默地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满腹心事地看着点点寒鸦在浓密的柳树间蹦跳。偶尔岚风掠起石凳上的纸包,发出微弱的沙沙声。 崔密看起来有些慌张,从江羡之房里跑出来的时候明显地打滑。他讪讪道:“要不姑娘今儿个就先回去罢。我们郎君实在忙得很。” “那就让三哥哥在那儿忙着罢,我就坐在这里等他忙完。”江晚宁拆开油纸包,往嘴里塞了块点心道,“左右闲着没事,你去把白芷姐姐叫出来陪陪我罢。” “白芷也在忙。” “白芷在和三郎一起忙呢。” 她还是小孩子,对大人之间的事儿不甚清楚。她过来不为别的,只是想从三哥哥那儿了解一些关于生母的状况,仿佛这样便能安抚下心中压抑住的紧张。 “不是很要紧罢。”江晚宁站起来,有点儿想往内院走的迹象,“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搭把手的,我也……” “姑娘止步!我再去和郎君说一说!” 崔密拦住他,一溜烟地跑了进去。 没一会儿就有人出来了。这回出来的人是江羡之,他系着衣裳襟口出来,双目氤氲着几分湿气。他看到江晚宁的时候便笑开了,嗓子略有几分沙哑:“妹妹这么晚了还过来,给你三哥哥带了什么好东西?” 江晚宁给了他一包五芳斋的点心。 “三哥哥能不能说说晚宁的娘亲啊?” 江羡之捏着糕点的手一顿。林姨娘啊。 林姨娘十四年前生产时血崩离世了,江羡之对她的印象只留在了七八岁。印象里她是个温婉和气的女人,他每次从她院子里回来时总能装上满满一兜的糖。 他道:“林姨娘挺好的。” 江晚宁攥紧了手心:“那我和她像吗?” 一个是端庄优雅的女人,一个是活泼明媚的女孩子,压根不能比较。江羡之素来神经大条,不能理解她突如其来的惆怅,哈哈笑道:“你和林姨娘完全不一样。” 江晚宁顿时心灰意冷了。 “三哥哥,那我和爹爹像吗?” 江羡之唇边的笑容渐渐地隐没了。他先是摸了摸江晚宁的额头,以确保她没有烧着了脑袋,而后不可置信地看向凉夏。 “今儿个怎么神神叨叨的,吃坏东西了?” 凉夏也稀里糊涂地回望着江羡之。她觉得姑娘从算命先生那里过来后就变成了这样。但她不明白姑娘的反应为何这般激烈,不过是江湖骗子的几句话而已。 江晚宁只想找个懂她的人说说话,仿佛多说些话就能把肚儿里咕噜噜冒出来的不安给压下去。然而凉夏不懂她,三哥哥打击了她。 江羡之忙着呢。 他摸了摸手腕上被人咬出来的痕迹,想到屋子里的小丫鬟便有些急躁了。他摸摸江晚宁的脑袋,道:“你不是和你四哥哥最要好了,你去找他去。” —— 江晚宁不太愿意去找四哥哥。 他今儿个去上值了,想必身心倦怠,江晚宁不想过去为他添堵。他是多么温柔的一个郎君呀,倘若知道了她心情不佳,即便睡了也会起来抚慰她的。 她躺在拔步床上睡不着,还是偷偷去了。 安白打开门扉,看到了一张歉疚的小脸。 一轮皎月沉甸甸地压在霜枝上,安白看着她的脸颊都被料峭的春意冻得青灰了。两只冻得发红的手半掩在袖管里,紧紧攥着。 “姑娘不是有瑕玉轩的钥匙吗,怎么光在外头站着。”安白侧了侧身子,替她挡住外头的朔风,“横竖郎君夜里宿在书房里,院里又无旁的姬妾,用不着讲究什么忌讳。” 江晚宁摇摇头:“四哥哥睡了罢。四哥哥若是睡下了我便走了,他明儿个还要上值的,没有我这般清闲。” “郎君还未歇息。” 郎君任的是枢密院书令史,平日里的活儿不过是佐理文书案牍罢了。不过枢密院诸多官员对他有所不瞒,又见他病弱可欺,便将陈年挤压的典籍文章取了出来,要他归纳整理。 郎君将这些带回了府上,从国公府上调出几个识字的隐卫出来整理这些文书。他是不干的,就懒洋洋坐在一旁监工。 “四哥哥忙不忙,若是他忙——” 安保沉痛地叹气。郎君今儿个做了什么勾当他是知道的,也没想到陈典会把她磋磨成了这副可怜样子。他现在就想把郎君从房里叫出来,指着他的鼻子让他看看自己干的好事。 耳边蓦然一声:“不忙。” 安白灰溜溜地闪到一边去了。 江愁予依旧穿着一身白袍,不过身上多披了件鸦色的墨氅。天河上的湉湉流云缓缓地流淌着,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像他薄氅一般浓稠的暗色。 那暗色披到了江晚宁身上。 带着他的孱弱体温、清冽的气味。 江愁予替她拢了拢薄氅的系带,低声责她不乖不听话,偷偷跑出来也不多穿几件衣服。 江晚宁被他勾着手指带到书房里,眼睛热热的,忽然有点儿想哭的冲动。她坐在小杌子上,今夜有些黏人地拽着他的衣袂,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一盏烛火明明灭灭地摇曳着二人的轮廓。 江愁予握着她的指尖,静默地等她开口。 “我、我有一个朋友——” 江晚宁坐在小杌子上,膝盖略高于半蹲着的四哥哥的。她拢着双膝往他右膝上靠了靠,心中顿时踏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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